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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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就如進了一座大樓内的過道,兩邊或高或低差不多都是一間兩間的開面。

    做飯的爐子,盛淨水的瓷甕,裝垃圾的筐子,一律放在門口的窗台下,來往行人就不得不左顧右盼,小心着撞了這個碰了那個。

    三個人是不能搭肩牽手地走過的,迎面來了人,還要仄身靠邊,對方的口鼻熱氣就噴過來,能聞出煙味或蒜味。

    莊之蝶和孟雲房停了摩托車在巷口,正愁沒個地方存放,又擔心丢失,巷口坐着的幾個抹花花牌的老太太就說;就放在那裡,沒事的。

    西京城裡就是能擡蹄割了掌,賊也不會來這裡!孟雲房說:這就怪了,莫非這巷裡住了公安局長?老太太說:甭說住局長,科長也不會住這巷子的!巷子這麼窄,門對門窗對窗的,賊怎麼個藏身的?巷這頭我們抹牌,巷那頭也是支了桌麻将,賊進來了,又哪裡出得去?在之蝶就說:一條巷一家人的,這就好。

    你老人家知道不知道有個阿蘭的姐姐住在這裡,是個安徽人的。

    老太太說:安徽人?這裡哪有安徽人?另一個老太太說:穆家仁的媳婦不是安徽人嗎?這老太太就說:你怎不說是河南人的媳婦呢?穆家仁的媳婦怎不認識!她是有個妹妹也來住好久了,那可是這巷子裡兩朵花的。

    你們哪兒的?是親戚?同學?孟雲房說:同事。

    老太太說;二十七号。

    記住,二十七号呀,二十七号和二十九号門挨門的,别走到二十九号去。

     這個時候,人家二十九号新夫婦睡覺的,别推門讨個沒趣。

    兩人就笑着往裡走。

    聽見老太太還在說:穆家的門風怪哩,代代男人憨木頭坯子。

    屋裡人卻一輩比一輩的俊俏!查着門牌走過去,熱得兩人如進了火坑。

    一個女人就赤了上身,有五十多歲吧,頭發胡亂地攏在頭上,額上出了痱子,又敷着厚厚的白粉。

    兩個已經癟了的布袋奶吊在胸前。

    于一家拉嚴了窗簾的窗前喊;阿貴,阿貴,阿貴你是死了?屋裡半天不語,有女聲說;呵,呵,阿貴,貴,不,在,在,在喲。

    喲-一喲!莊之蝶先是不解這聲音怎麼啦。

    那女人罵道;噢,阿貴不在?阿貴能不在?!我說大熱天的窗簾拉得那麼嚴,你們不怕肚皮出痱子?你們忙吧,我走啦,一會完了事讓阿貴借我一缸漿,我要做漏魚啦!莊之蝶也就知道那聲音的内涵了,偷着笑了一下。

    一直走到巷中間,二十七号門口蹲着一個男人洗衣服,莊之蝶問;這是二十七号吧?那男人說:二十七号。

    又問;阿蘭是不是住在這裡?男人擡頭還看着他們,屋裡有聲傳出來:誰呀,阿蘭是住在這裡!男人就把盆子挪了挪。

    放他們進去。

    一進去,迎面一個大床上坐着一個穿睡衣的女人,正抱了腳剪趾甲。

    腳嬌小秀美。

    十個趾甲塗着紅。

    擡了頭來,卻不是阿蘭。

    孟雲房掏了名片遞過去,介紹說;這一位是作家莊之蝶,他認識阿蘭。

    女人出溜兒下了床來,眼幽幽地看着莊之蝶就叫道:哎呀,這是什麼日子呀,這麼大的人物到這裡來了!一邊抓床上的一件衫子往身上套,一邊說:怎麼還不坐下?家仁,你看這是誰來了,你還瓷在那裡不倒了水來!這是我丈夫。

    穆家仁回頭笑着,臉很黑、牙卻白,一手肥皂沫。

    女人就說;你瞧我這男人,他隻知道在家裡洗呀,涮呀,沒出息的,讓你們見笑了!穆家仁睑就黑紅,窘得更是一頭水,讷讷道:我不洗,你又不洗的!女人說:瞧你說的,你要是有莊先生這份本事,我天天供了你去寫作,屋裡一個草渣渣也不讓你動!莊之蝶就圓場:我那麼金貴的?在家還不是常做飯洗衣的!女人說:哪能這樣,這你夫人就不對了,她果是累些,可身累累不着人,心累才累死人哩!穆家仁把茶沏上了,還是笑笑就坐在一邊去。

    女人拿了扇子給在之蝶和孟雲房扇,說房子小,沒個電扇。

    男人是建築隊的繪圖員,在那桌上畫圖;孩子要在那縫紉機闆上做作業.一開電扇,滿屋的東西就都要飛起來,所以她也便沒買的。

    莊之蝶不好意思讓她扇,拿過扇子自個搖動。

    女人說;找阿蘭呀,我是阿蘭的二姐,叫阿燦的。

    阿蘭那日回來對我說過見了你,我還不信,那麼大的人物就讓你見了?阿蘭後來回來就拿了你的信,說是你夫人交給她的,讓我發給我大姐,我這才信了。

    我卻不懂,怎麼又讓我大姐把信郵回西京?莊之蝶說了原委,問:宿州那邊不知有沒有消息?阿燦說;大姐來了信,說有個叫薛瑞梅的女人,先是在第一中學教書,當了幾十年右派,平反後三年裡就早死了。

    莊之蝶聽了,不覺傷心起來,想鐘唯賢精神支柱全在這薛瑞梅身上,他要知道人已死了,老頭将要一下子全垮下來的。

    就說;雲房,這事你千萬不要說出去;阿燦你也不要說。

    說者無意,卻不知什麼時候就傳到鐘主編耳裡,那就要了老頭的命了!現在看來,我得繼續代薛瑞梅給鐘唯賢寫信,你幫我郵給你大姐,讓她再換了信封,就寫上她家地址再郵回西京。

    要不,鐘主編還是給老地址去信,前幾封沒退回來怕是丢了,若再有一次兩次退回來,他就要疑心哩。

    阿燦說:你這般善心腸,我還推辭什麼?你要寫了信,你有空拿來,或者我去你家齲莊之蝶說;哪能讓你跑動,我那兒離阿蘭單位近些,我交給她好了。

    阿燦說。

    那也好,隻是阿蘭近日不常去廠裡,她不是在設計公廁嗎,整日跑跑磕磕的。

    莊之蝶說;設計還沒完?阿燦說;誰知道呀!一個公廁麼,她精心得好像讓她設計人民大會堂似的!這幾日回來,說那王主任三天兩頭叫她去,但方案就是定不下來,愁得她回來飯也少吃了,爬上樓就去睡。

    莊之蝶這才注意到牆角有一個梯子,從梯子爬上去是一個樓,阿蘭是住在樓上的。

    便說:這樓上怕還涼些。

    阿燦說:涼什麼呀,樓上才熱的!本來有窗子可以對流,可巷對面也是一個小樓,上面住着兩個光棍,阿蘭就隻好關了窗子。

    人在上邊直不起腰.光線又暗,我每日熬綠豆湯讓她喝。

    我說你快嫁個人,嫁個有辦法的,就不在我這兒受罪了!她隻說她現在這個樣子,一嫁人就什麼也幹不成了就完了。

    唉,這我年輕時心比她更盛,現在百事不成,還不是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