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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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中國軍人。

    他們在劫後餘生之後仍在沉默。

     不辣忽然大叫:“要麻!你是個死豬腦殼!” 他踩着水跑過去,中國人尤其是中國鄉下人不擁抱,他左一下右一下猛鑿要麻的頭。

    豆餅在我身邊發出一種難聽到隻能是笑給自己聽的傻笑。

     豆餅叫了聲“要麻哥”,就開始鼻涕和擦眼淚這種沒完沒了的工程。

     要麻遠比我們大多數要幸運,他搭乘的飛機平安無恙地降落在機場,他領取了裝備然後被編入一支臨時的巡邏部隊。

    一支日軍部隊把他們趕入了這個口袋形的河谷,然後像對我們一樣,主力追擊,小隊留守。

    他們幾次沖擊都被那挺九二式堵回,但那挺重機槍現在屬于我們了。

     要麻在和他曾在河谷裡共處的難友們嘀咕,嘀咕的結果是幾個人開始脫下衣服——衣服和着食物拿給了不辣,但是不辣搖頭,他隻要食物。

     要麻覺得奇怪,“還光上瘾了?” 不辣不說話,隻管摘了植物的大葉擦他的刺刀,那刺刀剛見過血。

     “……穿上穿上!你也不穿!”要麻這樣喝的當然不是不辣,而是一向受他庇護的豆餅。

     豆餅笑着說:“不知道咋的,光着膽還壯壯的了。

    光着我還打死個鬼子。

    ” “吹吧吹吧,再吹你說你是杜聿明他兒子啦。

    ”要麻說。

     豆餅立刻就有點兒心虛,“……其實我就打死半個鬼子,我拿槍帶勒他上半截,下半截是不辣拿刺刀攮死的。

    你打死幾個?” 于是屢戰屢敗的要麻也有些沮喪,他選擇不再和不辣、豆餅說話。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要麻搞不懂,他和一向被他庇護的豆餅可是今上午才分的手。

    他也搞不懂一向得占就占的不辣為什麼不要白給的衣服。

    ” 要麻誘惑不辣,“剛從英國佬倉庫裡搞出來的,摸着聞着,心裡都暖和。

    ” 不辣拒絕,“我他媽就摸着聞着娘老子給的皮暖和。

    ” “黑的?” “黑的。

    ” 我安靜地坐在一邊,郝獸醫用剛從這群潰兵手上得到的急救包在給我包紮,我沒再去在意一直在惡化的傷口,我一直在盯着死啦死啦。

     他像是個沒有感情的人,此時他沒和任何人打交道,而是在拾掇那挺沒人去管的九二式重機槍。

     迷龍抱着李烏拉走過,确切說是迷龍而不是李烏拉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受盡折磨的李烏拉已經完全寂靜下來,連呻吟都不再,于是我看着迷龍走過我們,把他手彎裡的東北人放在一個最安靜的角落。

     安靜地照顧着一個垂死者的迷龍看起來讓人心碎——如果你注意看的話——他用草葉為李烏拉墊高了頭,用一雙剛砸碎過幾副骨架的手理清李烏拉濕透了的頭發,他把他得到的那份食物全放在旁邊,掰下很小的一塊,放進李烏拉的嘴裡,他甚至有耐心去幫對方的下牙床用些微的勁把餅幹壓碎,然後用适量到絕不會嗆着一個垂死者的水幫李烏拉沖服。

     我輕輕捅了在幫我包紮的郝獸醫,郝獸醫隻是擡頭看了眼便低下頭搖着,“救不了。

    挨了十好幾槍,血還在水裡就流光了。

    ” 于是我隻好又看着,迷龍把肉幹嚼成了絲塞進了李烏拉的嘴裡,我看着一個東北黑龍江人抱着一個東北吉林人濕透了的頭顱,用他們真正道地的東北話在垂死者耳邊絮語,偶爾能飄過來兩句,如果能聽懂的話全是“好啦好啦”“沒事啦沒事啦”“算啥玩意嘛”“老爺們啦”一類全無意義的絮語。

     我們從來不知道迷龍和李烏拉到底有什麼恩怨,隻知道迷龍總揍李烏拉,但總在後者餓得半死的時候給他食物。

    我們因此更加躲着迷龍,我們想得多恨一個人才能這樣對他,讓他活着僅僅是為了承受怒氣。

     但迷龍擁有的好像不僅僅是怒氣。

     我們看着迷龍用額頭頂着李烏拉的額頭,那是我們從未想見過他會對他人而發的親昵舉動。

     死啦死啦的隊伍仍在叢林裡前行,現在它擴張了好幾倍,已經完全是一個連建制。

    黑皮的走在前邊警戒,穿衣服的照顧着兩翼和後方,現在大多數人有了武器,而且那挺九二式重機槍被死啦死啦派了人擡着。

     迷龍背着李烏拉走在隊伍中間,李烏拉身上披了别人的衣服,确實象郝獸醫說的,他不再流血了,滴答到地上的不過是水。

     李烏拉後來動了一下,失血太多其實已經讓他看不見了,他用搭在迷龍肩上的手摸索着迷龍的額頭,迷龍面無表情地走着,由着他背上的人做這種摸索,那隻手從迷龍的額頭摸過了鼻梁,然後掉了下來。

    迷龍全無表情地感受着一顆頭顱垂落在他的肩上。

     迷龍走着。

    他沒打算停留。

     河谷一戰讓死啦死啦擁有了一整個對他死心踏地的連,然後他仍拉着我們在叢林裡晃,真像他說的,日軍把戰線拉得過長,兌了一桶水的一瓶酒,頭發絲吊着的戰争。

     李烏拉在我們開拔十分鐘後就死了,但迷龍一直背着他,他背着他的同鄉一聲不吭地又走了一個多小時,我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死東北佬兒迷龍身邊已經沒有任何一個活着的東北佬兒了。

     在叢林的晨光裡,迷龍仍背着那具屍體在走着,他的表情步姿甚至都沒有過絲毫的變化。

    他像是不知疲累,一具背屍骸的機器。

     要麻背着本該迷龍拿着的輕機槍,似乎是為了出一份自己沒出的力。

     郝獸醫從他身邊走過時根本都不敢看他,“迷龍。

    ” 沒響應。

     郝獸醫輕聲說:“人早死了。

    ” 沒響應。

     死啦死啦提高了嗓門兒,“你杠了門山炮麼?能兌死小日本麼?飙啥玩意兒嘛?” 我們吃了一驚,看着站在路邊的死啦死啦,因為從那家夥嘴裡蹦出來的是東北話,我們幾乎以為這貨是一個東北人,但那做不得數,他之前就用東北話和迷龍吵過嘴,用北平話和我鬥,用陝西話和郝獸醫搭茬兒,他嘴裡甚至蹦出過邊陲少數民族的嘶吼,什麼都做不得數——那貨是個方言機器。

     迷龍瞪着他,因為“山炮”是句很嚴重的東北罵人話,而且是對一個死者。

     死啦死啦好像覺察不到迷龍的眼神似的,接着說:“該幹啥知道不?拿機槍去殺人。

    整個死人膩乎着忽悠誰呀?鼈犢子玩意兒。

    ” 他頭也不回,徑直去了他的隊首。

    迷龍看上去不是憤怒,而是茫然,他茫然了一會兒,然後在路邊放下了李烏拉,回頭從要麻肩上拽回了他的機槍。

     在十一年的流亡中,迷龍早已是個對自己夠狠的人,他離開路邊那具屍體時再沒有回頭。

    我提心吊膽看着他從死啦死啦身邊超過,去了隊首。

     我很擔心迷龍整死他,因為迷龍沒說整死他——後來我發現,迷龍把自己禁言了,他往下一直不怎麼說話。

     死啦死啦在叫我:“傳令兵!三米以内!你立馬給我到一個耳刮子就能抽到的距離!” 于是我一瘸一拐地跟上。

     我們這幫子黑皮鬼在林邊沿的樹後蹲了第一線,而穿衣服的是這次沖擊的第二線。

     我這回沒離死啦死啦三米之外,我蹲在他身邊看着林外——一個英國人的全埋入式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