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關燈
自的利益目的。

    那種時候情形恰恰相反,有權的男人在有錢的男人面前變得挺卑微。

    即使表面仍裝出矜持種種的樣子,言談舉止之間所暴露的心理迹象還是特别令她這個有錢的男人的女秘書感到厭惡。

    尤其是那些處長以上的“公仆”們,他們甚至不敢光明正大坦坦蕩蕩地約見他!他們和他相聚的時間大抵定在晚上八點以後,而且大抵是在某處詭詭秘秘的地方。

    他使一個眼色,她就心領神會地回避開去。

    那種時候情形根本不像他經常在她面前抱怨的那樣——似乎他這個有錢的男人在有權的男人面前得裝三孫子。

    不,根本不是那樣。

    起碼,他是交易雙方絕對掌握主動的一方,因而占盡了心理優勢。

    他甚至肆無忌憚地出言不遜,還以弦外有音的話語要挾過他們。

    她聽不大明白他的話的弦外之音,但卻能聽出來他确實是在要挾他們。

    結果便是有權的男人在他這個有錢的男人面前不知所措噤若寒蟬了。

    那種時候她這位秘書心裡覺得很痛快。

    因為她一直想做而又做不到的事情,他替她做到了。

    仿佛他替她做到了,也等于替她報複了那個縣委副書記的兒子,并且間接地報複到了那小子的是縣委副書記的老爸頭上了似的。

    于是她又一次憶起當年女大學生宿舍裡展開的那一場讨論;于是在她眼裡,在王啟兆這個有錢而又隻有初中文化程度的男人和些個不但有權還有大學以上文化程度的男人們之間,倒真的顯得她的老闆王董事長王總王啟兆先生更有氣質,更有風度,更有男人的一股子自信了。

    而且,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看去也似乎哪兒都怪順眼的了。

    起碼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是一個醜男人了。

    更不像他自己形容的那樣女人一不小心看了一眼就後悔。

    那時,她曾細細地端詳他,覺得在他的那張黑不溜秋的臉上,五官其實也沒有什麼長的特别不對勁兒的地方,隻不過太一般化罷了…… 然而以上一切原因,或者說以上一切她對他發生的心理變化,并非是她主動委身于他的真正原因。

    更不是全部原因。

     真正原因或曰主要原因是,他的欲擒故縱的戰術誘發了她那種女人往往都難免會有幾分的争風吃醋的心理。

     她這個漂亮的小女子竟吃起那個也做過他的秘書叫趙娜娜的女人的醋來了。

    趙娜娜比她大三歲。

    自然不如她漂亮。

    也不像她那麼白淨。

    但也是一個挺受看的女人。

    身材比她豐腴,因而比她多了幾分性感。

    一笑,便習慣于将頭一扭,手背掩口,特媚。

    特女人味兒。

     是的,連她自己也始料不及她竟會吃她前任的醋。

     僅僅吃趙娜娜的醋還則罷了,她居然還吃那個他召至的“小姐”的醋。

    由那個“小姐”,她臆想出了形形色色和他上過床的女人。

     于是她不禁的每拿自己和趙娜娜比;和那個渾身透着股子俗氣的“小姐”比;和自己臆想出來的形形色色的女人比。

     越比,越覺得自己才是更令男人朝思暮想的女人。

     然而他身邊就有她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他卻偏和已婚了的趙娜娜藕斷絲連偷偷摸摸!他卻偏召那麼下三爛的“小姐”來解饑解渴! 這反而使她感到被漠視了似的。

     “我絕不碰你一指頭!”——他這一句當着她的面所發的誓言,反而對她具有了侮辱的性質似的。

     大多數女人都難以經受住這樣的一種考驗——是她老闆的男人對她表現出對美神般的崇拜;而且他話裡話外地告訴她,她是他的夢中情人;而且他在她面前時時顯得備受欲火的煎熬,處境十分可憐的樣子——但是卻甯肯去和别的女人做愛! 這種考驗對于女人的嚴峻性在于——它使心理原本很正常的她們也往往開始懷疑自己對于男人究竟是不是真的具有吸引力了;也開始懷疑那個是自己老闆的男人他對自己的贊美之詞究竟是不是發乎真心了…… 我偏要試你有多大的克制力! 我偏要看你碰不碰我一指頭! 我偏要讓你的誓言自行瓦解! 我又沒逼着你非得對我發那樣的誓言,是你偏要自己和自己過不去!我要是還不采取點兒措施,倒好像我不是女人而是女巫成心以誘惑男人并且以折磨男人為能事為快事似的了!我才不擔那一種該詛咒的罪過呢!…… 以上一些她的心理變化,也是促使她主動委身于他的原因。

    當然那也不見得便是真正的原因,不見得便是主要的原因,總之毫無原因她是不至于做出那樣的事的。

    哪一種原因才是真正的原因才是主要的原因,是連她自己也分不清楚的。

    綜合起來,就比較的全面了。

     那一天夜裡,這漂亮的小女子鄭岚和那其貌不揚的男人王啟兆一樣,也沉浸在大獲全勝的得意之中。

    兩個人雙方面都得意,不同的是,僅僅是——他有點兒累;她有點兒疼。

    從戰術上講,如果她的做法也可以稱作是一種戰術的話,那麼他獲得了欲擒故縱的勝利;而她獲得了兵臨城下的大捷。

     當然,她并不認為自己運用了什麼戰術。

    在她,那隻不過是一次放縱的行為而已。

    從小長到大,她還一次也沒放縱過自己。

    一向的循規蹈矩,言行謹束。

    豈止是放縱了一次而已呢,簡直就是放浪形骸呀!當她内心裡如此這般地評論着自己的行為時,不由得微微笑了一下。

    同時她想,放浪形骸的感覺真好!那感覺當時像是坐上了過山車。

    一忽兒直上雲霄,一忽兒俯沖疾下,驚玄刺激而又快感。

    以前我可是為誰時時刻刻地謹束着自己呢?她自問卻不能自答。

    為以後成為自己丈夫的某個男人麼?鬼知道他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鬼知道他在成為自己丈夫之前,是不是也時時刻刻地謹束着自己!倘并不,倘他放浪形骸如家常便飯,那自己豈不是很虧麼?倘他成為自己的丈夫以後依然故我,那麼自己一向對自己的謹束要求,豈非不但是很虧的事,而且還是很愚昧很冤屈的事了麼?繼而這麼一想,她為自己勇敢的行為找到了完全正當的理由。

    并且,責備自己覺悟得實在是太晚了!盡管沒有什麼情調可言,沒有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的鋪墊,但單是那一種純粹的生理的快感,也足令她死去活來的了。

    惟其純粹,反覺滿足得無以複加。

    好比自己是一口井,在兩個多小時内被他不管不顧地将水抽幹了,見底了。

    而這會兒,井水又漸漸地從井底滲将出來;漸漸地向上漫;漸漸地漫得比原先的水位還高了。

    而且,水質是更加的清澈了。

    于是整個身心感到極度的輕松。

    像血管裡流着的是百分百的新血了。

    從許多新生嬰兒的血管裡抽出來再注入到自己血管裡的那麼一種新血。

    研究生畢業走向社會以後,具體說是去到了北京參加工作以後,她每聽到某些男人們聚在一起不知羞恥地說,黑暗中做那種事,心裡默默地念叨着哪一個美女,懷裡摟抱着的便像是誰了。

    她聽了總是會紅着臉低下頭去,内心裡替女人們發出着強烈的抗議。

    當她上了他的床以後,竟也随手将床頭燈關了。

    她那麼做是很下意識的,因為起初她畢竟還是有幾分本能地感到害羞。

    盡管自行地脫下衣服時脫得那麼的毅然決然,義無反顧似的。

    而這會兒,她恍然大悟“夢中情人”究竟是什麼意思。

    既然一切傳媒都在公開地津津樂道那四個心照不宣的字,那麼誰在現實的生活中活學活用又有什麼值得羞恥的呢?既然男人們奉為經驗,那麼女人何以不可?她覺得那果然是一條好經驗。

    盡管有點兒自欺欺人,但卻使那一種純粹生理上的快感變得似乎也不純粹是生理上的了。

    而也有幾分像是心理的了。

    好比盲人吃大排檔,隻要自己想象是在大快朵頤地享用滿漢全席,真正的區别在盲人那兒不是太大的。

     一名學子,尤其一名女學子,如果她在校園裡未免是一名太過純潔的女學子,那麼社會對她的反面教化是易如反掌的。

    如同一隻羽毛純白的鴿子或别的什麼鳥兒,一旦飛過煙囪林立空氣污染嚴重的工業區的上空,一旦落在那些遍布污染粉塵的屋檐下或陽台上,羽毛沒有不變色的。

    漸漸它會習慣于自己的羽毛由純白而附着了污點,而變灰而漸漸變黑。

    即使還有幾莖羽毛沒那麼變,它往往也要用自己的小嘴兒将其鹐掉。

    比較起來,倒是那類在校園裡不怎麼純潔甚至完全喪失了純潔的女生,闖到社會上以後反而少有判若兩人的行為。

    因為社會照例要對她的純潔實行徹底的解構之前,她早已自行地将它解構得很徹底了。

    她放縱也放縱過了;她叛逆也叛逆過了;她玩世不恭也玩世不恭過了,于是無悔。

    于是無畏。

    于是一往無前。

    然而漂亮的有碩士學位的無親無戚孤身一人的鄭岚這一個農家女,那一天既沒有打算從此将自己的人生和那一個叫王啟兆的其貌不揚的是自己老闆而又在自己面前時時顯得很卑恭的男人的人生拴結在一起,更沒有打算長久地成為他的女人。

    無論是妻子還是情人…… 那隻不過就是一次放縱的行為。

     起于争風吃醋。

     止于勝利的得意和生理快感的初嘗滿足。

     還有,自己對自己的勇敢和果絕的正面評價。

     以及自己背叛了自己的自信。

     人有時确乎能從而且需要從自己對自己的背叛之中樹立另類的自信。

    那自信被自己感覺到時,人是很驚喜的。

    那過程倘還伴随着曆險般的激動和刺激,人是不會疑問自己的行為究竟值得不值得的。

     那一種自信的鼓舞往往超過于别人們對自己的稱贊作用。

     而且又往往的,想要再曆一次…… …… 那一個仲夏之季的夜晚;在金鼎休閑度假村的開業典禮隆重、排場而又一切順利地大功告成地結束以後;在他們自己為自己保留的那一套全度假村最高級的房間裡;在同浴之後而又同床共枕的時候;她早已不再關床頭燈了。

    她早已習慣于在柔和的光線之下接受他的五短身材接受他煙葉一般黃的膚色接受他那張其貌不揚的臉了。

    并且,也早已習慣了沒有任何心理障礙地接受他對她的身體的一切親愛了。

    她仍每每令他神魂颠倒忘乎所以。

    而她也早已開始以一種欣賞的眼光來重新看待他了。

    如果不以過分苛刻的愛情标準來衡量的話,那麼可以認為他們确乎已是一對彼此愛着的男人和女人了。

    情人還是妻子的問題,在她那兒早已不予考慮了。

    是什麼她都很心甘情願的了。

    而在他那兒,每項重大的決定和舉措,都基本上是出于對她的責任和惟恐使她失望将來可能會對不起她的種種思謀。

    有時對她說,有時不說。

    說或不說,出發點都是那樣。

    她則有時問,有時不問,問或不問,都完全相信他的出發點是那樣的。

    即使忍不住問,那也隻不過是擔心他太為她做什麼冒險的孤注一擲的事。

    怕他太急于求成而事與願違。

    隻要她問,他則毫無保留地合盤托出,并且特别虛心地傾聽她的看法。

    隻要她提出異議,他采納她的意見時每次都是心悅誠服的。

    仿佛冥冥之中有什麼神明在助他們,直到那一天為止,一切事情對于他們皆呈現着良好的征兆,順利得不能再順利。

    用他的話來說,一切都按照他們的計劃和意願去發展,一切都在他們的掌控之中。

    土地在升值。

    房價在上漲。

    他們原有的固定資産在翻倍。

    旅遊業休閑消費方式正被大經濟環境所拉動,他們的金鼎休閑度假村前景看好,未來光明,這一點幾乎也是沒有什麼疑義的了。

    幾天前,他們甚至還談論過公司要不要上市的話題。

    如果他們想,那似乎也不是一件多麼難的事。

    因為全中國幾乎所有的省份都在熱忱地支持民營企業上市,這一個北方省份自然也不甘落後。

    但是最後他們統一了意見,都從頭腦中徹底打消了那種念頭。

    她心疼他,不願他由一個男人而變成一家上市公司的轅馬。

    他自己也不願變成那樣。

    他們還是覺得最初的打算更明智也更好——還清貸款,賣光資産,然後攜幾千萬美元出國去。

    安享富有的一生。

    她的思想在和他同舟共濟的過程,又有了一些轉變。

    那過程使她近距離地看分明了許多醜陋。

    醜陋之中最醜陋的,乃是權錢的交易,權色的交易,錢色的交易,權、錢、色的交叉交易。

    也使她看分明了,這社會像江河湖海一樣,分出着一層一層不同的水層。

    深淺不同因而水壓不同。

    于是又分出适應不同水壓不同水中光線和溫度的各類水族。

    生存在淺表水層的水族們,那是根本看不到深水層裡時刻都在發生着的彼此依賴又彼此提防彼此利用又彼此合作的生物鍊現象的。

    其危險遠比淺水層裡的危險現象更多。

    不動聲色的兇惡事件也更多。

    他像一條早已适應了深水層的魚,引導她這一條小魚也一米一米地潛遊到了深水層。

    起初她這一條隻适應在淺水層中生存的小魚,被深水層的種種現象吓壞了。

    一次次的驚心動魄。

    她也曾一度覺得他這一條魚是一條可怕的怪魚,但是親眼目睹了他在深水層所施展的種種堪稱高超的生存本領以後,她逐漸地欽佩他了。

    逐漸地崇拜他了。

    她頭腦中也曾産生過一種特别自不量力因而特别沖動的念頭,那就是通過利用他而向那社會的深水層發射一枚魚雷,炸得水柱沖天;過後看形形色色一般人們在社會水域的表面輕易看不大到的深水層的醜陋水族仰翻漂浮,或死或傷,解解自己這一條淺水層的小魚的心頭之恨。

    我們都知道的,特别适應在深水層生存的水族們,總是以醜陋兇惡的家夥居多的。

    而她那一種狂妄的念頭,乃是一個平常發現的醜陋有限,一下子猛然發現了太多醜陋的人内心裡的必然反應。

    盡管他一向僞裝得像是一個頭腦簡單,胸無城府,凡事喜歡直來直去的男人,但實際上卻是何等的睿智啊!某天他同她進行了一次嚴嚴肅肅的談話。

    他告訴她,她頭腦在想什麼他一清二楚。

    他承認他自己的頭腦裡也曾産生過同樣的念頭。

    他說那很愚蠢。

    那除了是将自己當成一顆自殺炸彈,不再意味着是别的念頭。

    他說:“你既然打算那麼做,你現在就可以做。

    你對于我本人和公司裡的事,不是已經了解得不少了嗎?你去公布某樁内幕吧。

    那麼我必定完蛋了。

    那麼許許多多的人,也必定會因為我完蛋了而跟着完蛋了。

    如果這麼做真的能使你感到痛快和解恨,你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按照自己的打算去做呢?”而她承認她不忍。

    沉吟片刻,擡起頭看着他又說:“我已經有點兒愛上你了。

    ”“但是我愛你愛到了事事處處為你着想的地步!不是為了你,我現在做的一切又何必?我身上有幾國護照,我哪天攜一大筆巨款出逃就像出國旅遊一樣容易!” 她知道他的話絕對不是誇大其詞。

     她感動了。

     她噙着淚偎在他懷裡了。

     而他溫柔地摟抱着她說:“痛快了,解恨了,那又怎麼樣呢?一批人完蛋了之後,一切現象還會繼續存在。

    适者生存。

    适者英雄!有些事我為什麼不避諱你不隐瞞你呢?就是要引導你看分明了啊!你看分明了。

    适應了。

    具有了利用那些現象的經驗了。

    我才好依重你。

    你才能當好我的高參啊!我們的方式方法那肯定是全都擺不到桌面上的,但是你總不至于因而也懷疑我們的目的是良好的吧?我們得感謝那些現象啊!沒有那些現象存在着,可以被我們加以利用,我們的目的又怎麼能夠達到呢?……” 于是她向他發誓,再也不起那種對他們十分可怕的念頭了。

     她也說到做到了。

     …… 在那一個仲夏之季的夜晚,他們的關系已經可以說是一種愛人加同志的關系了。

     是的,若僅僅将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愛當作愛來分析的話,他們已不但彼此愛得很鐵,而且彼此愛得相當無私。

    他們的關系證明,一個漂亮的女人和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之間,真愛是完全可以發生的。

    隻要那個其貌不揚的男人除了其貌不揚,還有令一個漂亮的女人另眼相看的方面。

    哪怕那一方面或那些方面,隻有她一個人的眼看到了…… 他們因為共同的目的而堪稱同志。

    志同道合。

     在他們那一種同志關系中,他有時候是導師,有時候是良友;她有時候是學生,有時候是高參。

     現在,他睡着了。

     在這一個夜晚,在這一個時候,在這一處一切一切都那麼氣派那麼嶄新的度假村裡,在此處一套最高級最隐蔽的房間裡的舒适的卧室裡,似乎再也沒有什麼憂患之事妨礙他高枕無憂了。

    起碼相當長一個時期内大約沒有。

     他的一條手臂摟在她腰間,偶爾發出幾聲鼻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