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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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丢了面子;總之不當成是什麼奇恥大辱,而來個“理解萬歲”——人家小魏也就不至于再提出請客,以補償他的精神損失…… 設想,在“紅樓”飯店裡,如果他一見人滿為患,主動說一句:“我看咱們還是都回家陪着家人過三十兒夜算了!……” 設想…… 設想…… 設想他當時并沒追跑那麼幾步,直接的就開了槍…… 導緻在小魏中彈之後,第二幕嚴重的悲劇随之發生的原因,恰恰是那麼幾步。

     于他,那是很本能的事。

    也是很有經驗的做法。

     但在這一個除夕之夜由一連串情節所構成的整個事件中;在他過了春節不久馬上就要接着過四十歲生日的人生中,那幾步路仿佛是冥冥之中專尅他的命運的魔鬼給他設下的陰險陷阱。

     否則,在這一個除夕之夜,在那一個縣城裡,在那一條筆直的馬路上,就會隻有小魏這一名女公安人員死于非命。

    雖然追究起來那他也是擺脫不了間接責任的,但也不過就是間接的責任。

    是受什麼樣的行政處分的責任;而絕不會是直接的人命關天的刑事責任…… 張副科長他怎麼也沒料到,自己會在那麼幾步本能的追跑中猝然滑倒…… 那一片雪下有冰。

     那一片冰是由一輛給“紅樓”飯店送活魚的平闆車造成的。

    平闆車翻在那兒了,幾隻既裝着活魚又裝着水的大塑料袋子摔破了…… 而幾位住在對面樓裡的老人家,見那兒結了一大片冰,惟恐再有騎自行車的或步行過街的人滑倒;甚或有車輛因而失控釀成事故,于是好心好意地鏟起路邊的雪,将那一大片冰複蓋上了…… 那是白天的事。

     大年三十兒,來往車輛少,雪沒被車輛碾實在冰面上,有的地方是浮鋪着的狀态…… 張副科長追跑那幾步,最後一步偏偏踏在了那種地方…… 結果,他身不由己地朝後一仰…… 結果,他那一隻握槍的手,必然地由向前瞄着而舉向空中了…… 就在他重重地仰面朝天倒在馬路上時,他聽到了一聲槍響…… 他知道是自己的槍走火了。

     一顆本欲射向“寶馬”車後窗的子彈,它斜着從槍膛裡當空發射出去了;它射向了一幢居民樓的陽台…… 在那一幢居民樓的三層的一個陽台上,站立着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女子,懷抱着一個一二歲的孩子。

    那小女子上身僅穿着一件毛衣;那孩子穿的也不多,由一床小被包着。

    那小女子她是那一人家的小阿姨。

    那一戶人家的女主人當時不在家裡,在“紅樓”對面的人行道上站着看熱鬧呢。

    那是一個三口之家。

    她丈夫沒在家裡。

    她丈夫是“金鼎”盜竊案的主犯之一,被法院重重地判了,在縣城的監獄裡服刑呢。

    雖在服刑,心中自然是不服的。

    丈夫不服,她也不服。

    以她為首,那些犯人們的家屬串連一起,正策劃着聯名上告呢!她恨縣法院判案判得重;恨縣公安局破案破得太快太認真。

    明明縣公安局可以推委不辦的案,偏偏責無旁貸似的接案而立,這是她尤其耿耿于懷的一點。

    所以她要親眼看看,縣公安局的人在和“紅樓”老闆那些嚣張跋扈的家夥們的沖突之中,怎麼樣的兩敗俱傷。

    站在自家陽台上自然也是可以看到的。

    但為了能夠看得清清楚楚,她走出家門,走到了人行道上。

    前兩聲槍響以後,她和許多人一樣,也看出小魏是中彈了。

    由于她是一個心懷隐恨的旁觀者,所以她口中并沒也像别人一樣發出尖叫。

    而是冷冷地看着那一幕,幸災樂禍。

     她家的那個小阿姨也是非常想要親眼目睹一場大事件的發生的。

    但是她被吩咐看好孩子,不許溜到外邊去。

    孩子在床上玩兒,她坐在床邊,防止孩子掉下。

    心不在焉,早已飛到馬路上去了。

    她豎着耳朵傾聽外邊的動靜,那兩聲槍響,自然聽得清清楚楚。

    既然聽到了,她就再也把持不住自己,再也無法老老實實地穩坐床邊了。

    于是扯過小被,将孩子急忙一包,抱起來就奔到陽台上去了。

    而她剛一出現在陽台上,張副科長手中的槍響了…… 那一顆仿佛被魔鬼所控制的子彈,不偏不斜,射入她前胸,在她心髒上穿了個洞;從她後背射出;又射穿玻璃,射到屋裡去了…… 她雙手一松,孩子從陽台上掉下去了。

    孩子掉在半空時,小被從孩子身上飄開了;孩子落地時,頭摔在人行道沿上,頓時腦漿四濺…… 而張副科長,仰面朝天倒下時,棉帽也從頭上脫落,滾到了一旁。

     他也摔得眼冒金星,頭腦裡一片空白,處于腦震蕩的那麼一種狀态。

    直到有一雙手狠狠扼住他的脖子,欲活活掐死他,才又睜開了眼睛…… 他看到的是一張令他一輩子都再也忘不了,什麼時候一想起來都會令他感到恐怖的臉。

     一張五官歪扭的女人的臉。

    一張女鬼般的臉…… 那“女鬼”張開嘴就咬他脖子,像是明知不能很容易地掐死他,于是企圖用牙齒将他脖子咬斷…… 幸而有幾個人及時将那“女鬼”拉扯開了…… 那一時刻,無論是在縣城裡,還是在金鼎休閑度假村裡,禮花如旋,一束束一簇簇接二連三蹿上夜空,使夜空幾乎成為一塊瞬息萬變的絢麗彩幕,同時四面八方又響起了更熱鬧的辭舊迎新的鞭炮聲。

     在中央電視台的春節聯歡晚會現場,男女主持人朗聲宣告——新的一年它開始了!…… 當鄭岚十萬火急地趕回到家鄉,母親已經氣息奄奄,命系一線了。

     她包租的那一輛出租車,在縣城裡被堵塞住了。

    确切地說,是和各式各樣的許多車輛一道,被封鎖在由荷槍實彈全副武裝的軍警們組成的戒嚴包圍圈裡了。

    在出租車旁邊,是一輛“奔馳”,車窗降落着;一個男人将手臂橫擔在車窗口,吸着煙,像是坐在由自己駕駛的名車裡看戲似的,看着數百上千的男男女女,包括老人和兒童捋胳膊挽袖子詛天咒地哭喊叫罵的諸般情形。

     而在出租車裡,她的母親蜷縮在後座上,枯發蓬亂的頭枕着她的腿,昏迷不醒。

     司機不着急,也吸煙。

    不時瞧一眼計價器,顯然心裡還有幾分暗喜。

     她隔車問坐在“奔馳”裡的那男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攪得一座平常挺安靜的縣城烏煙瘴氣人仰馬翻的? 他說是由于一座小煤山被挖空了,塌了半個山頭,埋住了幾十号人。

    而礦主是縣長曲裡拐彎的什麼親戚,跑了。

    縣裡一開始組織搶救也不得力,三天了沒搶救出一個人。

    接着還企圖捂住真相,結果事态鬧大了…… “你想想嘛,挖煤的煤黑子們,那都是農村的男人。

    而且都是家家戶戶的棒勞力,埋住一個,就起碼驚動十幾個人的心啊!這個村那個村的,親套親,戚連戚,那還不越聚人越多?縣長也躲起來了,不躲,還不被活活打死呀?……” 她哇地就失聲哭了。

     他以為她也有父親或者兄弟被埋住了,見她哭得可憐,下了自己的“奔馳”,走到她坐的出租車那兒想勸勸她;但發現出租車裡還躺着個女人,立刻明白她何以急哭了。

     任何一個男人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之下都會特别熱血衷腸地幫助任何一個美貌的女人。

    如果她正束手無策需要幫助的話;如果幫助她對他不是什麼難事更不必舍身取義的話。

     他便替她去向武警戰士們訴說什麼。

    執行任務的武警戰士作不了主,将他帶到了班長跟前。

    班長也作不了主,将他帶到了排長跟前。

     一位排長終于作主,指派兩名戰士協助她,将她的母親從出租車裡轉移到了“奔馳”裡;還為“奔馳”排開人群,命令警戒圈網開一面,使“奔馳”車挺快地就脫離了騷亂現場…… 他一邊開車一邊說,讓她和她的母親到他的“奔馳”車裡來,是因為他的車比出租車速度快,也穩,救人要緊;他說他絕沒有什麼不良的居心…… 她說她并沒那麼猜疑。

     他說應該感激那位排長——否則,得有人來一一登記了車牌号、駕證編号,驗明正身,才能離開,不管是出租車還是别的什麼車。

    說那麼做是為了防止有壞人混出警戒圈…… 她說她不僅感激那位排長,也很感激他。

     她猛地想到,手包遺在出租車上了。

    手機、錢什麼的,都在裡邊。

     就又急哭了。

     他向後反伸一隻手,将自己的手機遞給她,請她隻管用;他說他包裡有些錢,大概足夠為她母親看病,交住院押金的,勸她不必急得直哭……。

    随即,他很快追上那輛出租車,給她讨回了手包錢物。

     他的“奔馳”居然從騷亂現場脫離得挺快,但其後并不順利——不知什麼人喊了一句:“裡邊坐的是大官!”于是忽啦被圍住了,前後燈被各砸碎了一隻;前後蓋也被砸塌了幾處…… 她發誓地說,一定會補償他的損失。

     他說:“我這可是奔馳新款頂級,往少了說你也得掏幾萬!” 見她愕住,一笑,又說:“放心,上了保險的,一分錢也不必你賠。

    ” …… 幸而有這個男人,醫院裡的一切事情都順順利利的——母親得到了相當及時的搶救;母親住進了單間病房;母親成了一位主治醫生的特殊病人……一切事情都無需她來辦理,他都替她代辦了。

    仿佛,她根本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甚至連她自己帶去的錢都沒機會掏出一次…… “你放心,這是本省最好的一家醫院。

    該打點的,上上下下全都打點過了,老太太在這兒肯定會享受到一流的醫護服務的……” 其貌不揚的男人,那天穿的也随随便便。

    帶領恤衫、休閑褲、軟底便腳皮鞋;天熱,在醫院裡樓上樓下替她代辦了一通,恤衫的前後被汗濕透了。

    而鞋面上,不少黃泥點子,誰知在哪兒濺上的,看去像一雙花面皮鞋了。

    但那麼一雙花面皮鞋是絕對不美觀的,所以她發現,很有一些中老年男女以看一個人品可疑的中年男人那一種目光瞥視過他。

    的确,由于他的鞋,這其貌不揚的男人當時給人一種土包子趕時髦的印象。

    那自然是可憐的。

    他替她忙得急得一臉汗,分明的還絲毫也沒覺察到。

    但他引薦到她跟前的每一位穿白大褂的人,卻都對他客客氣氣敬意有加。

    既然對他那樣,對她,更有點兒刮目相看了。

    而這使她對他的身份失去了一向具有的判斷能力。

    起初她以為他隻不過是一名好心的給别的什麼人開“奔馳”的司機;又覺得肯定不是以後,她對他頗為疑惑了。

    随之,對他的動機也暗自發問了。

     而他,一說完那幾句話,竟轉身就走! “哎你等等!……” 她不由得追了他一步。

     他站住,解釋似地說:“對不起,我還有些事兒,我還有些事兒,得趕緊走了。

    我沒騙你,我真的一切都替你辦妥了……” 他急于抽身而去,擡腕看了一眼手表。

     就有些人向他倆投過各種各樣猜測的目光。

    在醫院那種地方,一個她那麼漂亮的女人,叫住他那麼一個其貌不揚而又企圖擺脫什麼幹系似的男人,使那些看他倆的人聯想多多。

     她小聲說:“可我,以後到哪兒去謝你啊?……” “這個……這個嘛……用不着謝。

    我高興,我是在做我高興做的事……” “那可不行!還有錢,總共是多少錢呀?我帶了,我現在就給你……” “别别……别往外拿錢了!包兒裡有錢你可注意點兒啊!……這是我的名片,還有什麼難事需要我幫助的話,你随時可以給我打電話!随時……” 她接過名片低頭看時,他匆匆走掉了。

    顯然,他真有急事要辦…… 三天後母親撒手人寰…… 過了幾天,她臂上戴着黑紗,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去找他,去還錢。

     從那一天起,叫鄭岚的這一個小女子,便成了叫王啟兆的男人的秘書。

     後來,也就是她做了他的秘書一個多月後,他又單獨請她吃了一次飯。

    一個多月裡他們的關系很正常,也可以說相安無事。

    他在她面前極為紳士,彬彬有禮,一句輕浮的話也沒說過,一次令她反感的舉動也沒表現過。

    尤其是,在形形色色的客人們面前,他更是将她視為可敬的女性來尊敬着,而這使她倍覺自己是幸運的。

     “你和我不認不識的,當初為什麼那樣熱心地幫助我呢?” 二人又箸偶碰之間,她向他發問。

     “你着急護送病人去醫院,我着急回省城。

    我車裡再沒别人,又是順路的事,這份熱心,人人都該有的啊!” 他回答得很自然。

    仿佛怎麼想的,便怎麼說。

     她自言自語:“在中國,人人都該有的熱心,并不是人人都會有的熱心。

    ” 他同意地點頭,說是啊是啊。

     “所以你的回答不全面。

    ” 他說是啊是啊,當然不全面,也不太誠實。

     “想聽誠實的回答嗎?” 他放下筷子,飲了一口茶後,居然反問起她來。

    二人都不喜歡飲酒,那次也沒要。

     她默默注視着他,表示願聽其詳。

     “因為你漂亮。

    應該說,還因為你漂亮。

    兩個原因加起來,使我那天一定要熱心地幫助你。

    我這麼回答,你覺得全面了麼?” 他說時,擺弄筷子。

    眼晴并不盯着她的臉看她,而是瞧着筷子。

    分明的,他瞧着筷子,才不是由于自己當着她的面說那樣一番話時,會不好意思起來。

    不,不是的。

    她覺得,他說那番話時心裡很坦蕩,一點兒羞恥感都沒有。

     倒是她自己的臉一下子紅了,而且有些發熱。

    誇她漂亮的話,從形形色色的男人們嘴裡說出來,她早已聽得慣慣的了。

    但從這一個剛是自己老闆不久的男人嘴裡說出來,她聽了還是多少有點兒害羞。

    和意外不意外沒關系。

    她根本不感到意外。

    而是因為他那一副坦坦蕩蕩的樣子。

    她之所以一問再問,也不是出于什麼别的動機,隻不過是想進一步由自己來證實一下——對于她這樣一個女人,他内心裡究竟持一種什麼樣的态度?他對她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