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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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書倒背着雙手,在自家的窯屋裡走來走去,有如困獸。

    趙曙光垂手站在一邊,無奈地看着支書。

    翠花站在門口,同樣無奈地看着屋裡的兩個人。

     支書終于在趙曙光面前站住,問:“你對李君婷,到底了解多少?” 趙曙光:“我想,我還是了解她的……她絕不至于……” 支書:“不至于、不至于?可是她已經把絕情之事做下了!我就不明白,同是半大孩子,同是北京知青,同樣地離開了父母親人,她怎麼就會忍心把另一個往火炕裡推?所以我才向你讨教!所以我才希望你給我說出個明白!” 趙曙光:“可我還是覺得,李君婷她不至于因為紅兵說了些氣頭上的話就……這其中一定是發生了什麼誤會!” 翠花:“曙光,你就别替李君婷辯護了行不行啊!你越辯護,不是越等于火上澆油嘛!” 支書對着女兒大吼:“滾出去!” 翠花看了父親一眼,無奈地退了出去。

     支書又問趙曙光:“說啊!” 趙曙光也有些生氣了:“我能說什麼啊我!現在三四十歲五六十歲的人之間,還動不動就做下把人往火炕裡推的事呢!您叫我怎麼說啊您?!” 這時,王大爺闖進屋裡,看也不看趙曙光,厲聲問支書:“武紅兵呢?” 支書愣愣地不知怎麼回答才好。

     王大爺:“我問你我徒弟呢!” 趙曙光:“大爺,支書這兒也正着急呢!” 王大爺質問支書:“你怎麼能眼看着一個挺好的知青就那麼被他們給铐上手铐帶走了?你還是個支書嗎你?!” 支書一跺腳:“我不配當,你倒是替我當啊你!” 王大爺舉起了巴掌。

    支書眼都不眨一下,瞪着王大爺:“扇吧!有人扇我大嘴巴子,倒省得我自己扇我自己了。

    ” 翠花沖了進來,擋在了父親跟前,落了淚。

    她沖趙曙光發火:“你是木頭人啊你?你怎麼能在一邊看着!” 趙曙光流着淚跪了下去:“大爺,支書,你們兩個,不能當着我們晚輩這樣啊!你們可都是坡底村的主心骨啊!” 王大爺的手緩緩垂下了。

     翠花也哭着說:“大爺,您太欠公平了!我爹一個小小的支書,他真能保護得了誰啊他?都是李君婷那個小野狐狸精做下的缺德事!是她因為武紅兵的幾句混話,就到縣裡去告小武的惡狀!您要真是個有血性的人,找那小野狐狸精算賬去!要不直接找縣裡要你徒弟去!” 王大爺愣了愣,猛一轉身走了。

     支書沖跪在地上的趙曙光又一跺腳:“你還不去攔下他!他正在氣頭上,誰知會對李君婷怎麼樣!” 女人們仍在馬嬸家裡,議論紛紛。

     “自打她來到坡底村,就沒正經幹過幾天活兒!” “這種陰損的知青,還能留住在家裡嗎?把她東西都扔出去!她如果晚上回來了,不許她進你家門!……” 馬嬸歎口氣:“這些日子,她跟我的關系倒還比以前親近多了,經常馬嬸馬嬸地叫我了。

    昨天她胃不舒服,我還給她沖了一個雞蛋。

    背地裡做下那麼惡的事,嘴上卻從沒洩露過,确實夠陰損的……” 王大爺一步跨進來,喝問:“那個李什麼來着,她在哪兒?” 馬嬸見是王大爺,便說:“李君婷,她一大清早跟知青們進縣城賣拖拉機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 王大爺:“她是住你這兒不?” 馬嬸:“是住我這兒。

    ” 王大爺:“她一回來,你要立刻告訴我!” 馬嬸:“告訴你又能怎麼樣啊我的老哥!她一個小丫頭片子,把惡事都做下了,你是位長輩人,還能跟她動武的嗎?” 王大爺:“我,我呸她!” 一名婦女說道:“唉,咱坡底村的大老爺們兒,也就這點兒張長了!” 另一名婦女說道:“那不見得。

    咱坡底村真有血性的大老爺們兒,不是都在山西礦上嘛!” 王大爺指點着兩個女人,問:“你們這話,是說給我聽的喽?” 馬嬸:“不是說給你聽的,還是說給别人聽的呀?因為些個雞毛蒜皮的事,一次二次地到咱坡底村來搜查,拿咱們老支書不當支書看,說逮走咱們喜歡的知青,就給逮走了。

    我覺得就是看咱們坡底村的男人都在鄰省,好欺負!” 王大爺:“别說了!你們不用跟我念這套經!為了咱坡底村的名聲,為了我徒弟不受冤屈,我一定做出點有血性的樣子給你們看!”說完轉身便走,和正往屋裡進的趙曙光撞了個滿懷。

     王大爺:“你跟着我幹什麼?” 趙曙光:“支書怕你見着了李君婷,做出什麼過火的事來。

    ” 王大爺:“既然跟來了,那就繼續跟着,我有話和你說。

    ” 趙曙光默默跟在王大爺身後走了一段路,見王大娘、春梅、囤子三人匆匆走來。

     王大爺轉過身,慚愧地:“曙光,你多包涵吧。

    在支書家,你那一跪,讓我心裡難受。

    ” 趙曙光:“大爺,看見您和支書都為紅兵那麼着急,我心裡也好難受。

    我是坡底村的知青隊長,紅兵和李君婷之間鬧出今天這種事兒,我預先竟然一點兒沒有覺察,我有推卸不掉的責任。

    ” 王大爺:“你也不要太責怪自己了,誰都不是諸葛亮,能掐會算。

    紅兵不但是我徒弟,更是你們北京知青。

    我聽他說,他是沖着你才跟來坡底村的,是不?” 趙曙光:“是,李君婷也是沖着我來到坡底村的。

    ” 王大爺:“我說的是紅兵,你别提她!我問你,你是個有血性的人嗎?” 趙曙光:“這……我不知道,要看什麼事兒了……” 王大爺:“就紅兵這件事兒。

    你要是還有半點兒血性,你要是還念着和紅兵同是北京知青的情份,那你明天跟我一起去縣裡要人!” 趙曙光:“不。

    我……” 王大爺又舉起了巴掌,卻被囤子在半空中擒住了手腕。

    王大娘和春梅也趕上前來。

     春梅叫道:“爹,你氣糊塗了呀!你怎麼能打我曙光哥哥呢?” 王大娘也說:“就是!曙光有什麼錯呀!你怎麼越上了把年紀,越分不清好歹人了呢?” 王大爺對囤子吼:“放開我!” 囤子放開了他,卻從後攔腰抱住他。

    王大爺隻有一隻胳膊還在囤子的臂抱之外,他指着趙曙光數落:“我原以為你是好人,今天看來你也好不到哪兒去!你……你也是個見人有難冷眼旁觀的東西!我真後悔我看錯了人!”他扇不着趙曙光,扇起自己耳光來。

     春梅哭叫道:“爸,你這是幹什麼呀你!” 囤子重抱了一次,将他那隻臂抱之外的胳膊也抱住了。

     王大娘對趙曙光說:“曙光,你大爺真是氣糊塗了,你可千萬别往心裡去” 趙曙光:“大娘,我不會的。

    ” 他走到王大爺跟前:“大爺,您也不聽我把話說完。

    我的意思是,您身體不好,不必咱倆一塊兒到縣裡去。

    我一個人去就行。

    明天就去。

    争取先把情況了解得更多一些。

    我和您的看法一樣,如果連紅兵都成了‘現行反革命’,中國不是‘現行反革命’的人就不多了。

    ” 聽了趙曙光的話,王大爺不再掙動了。

    囤子松開了自己的手,王大爺呆看趙曙光片刻,默默轉身走了。

     趙曙光呆呆地望着王大爺的背影,對王大娘說:“大娘,囤子哥,今天,我是更尊敬我王大爺了。

    你們,可要好好照顧他的身體……” 趙曙光回到知青宿舍,對扇門全開着。

    他走進宿舍,見桌倒凳翻,炕上的被褥也亂七八糟,幾隻雞在宿舍裡覓食,兩隻雞還上了炕。

    他将雞攆出去,掩了門,扶起桌子凳子,原樣擺好。

    站在炕前,想要整理被子,卻又無心整理。

    他轉身坐在炕邊,接着緩緩仰躺下去。

     他想起當日知青下鄉的專列中的情景—— 趙曙光、馮曉蘭、李君婷、劉江四人坐一處,都默默望窗外。

     “曙光!”四人同時扭頭,見過道走來了武紅兵,扛着按部隊标準打成的行李捆,拎着網兜,一臉汗。

     趙曙光站了起來,詫異地:“怎麼……” 武紅兵:“跟你去,你哪兒,我哪兒。

    找了好幾節車廂才找到你……” 趙曙光接過他的行李,替他放到行李架上。

    劉江接過他網兜,替他塞到座位底下。

     趙曙光和武紅兵對視着,不由都微笑了,彼此輕輕擁抱了一下。

    馮曉蘭往座位裡邊靠了靠,趙曙光坐下後拍拍騰出的地方。

     武紅兵也坐下後,李君婷看着武紅兵說:“我認識你。

    你、我、曙光,咱們都是同校的。

    你和曙光一樣,也高三,隻不過你倆不同班。

    有一年學校搞文藝彙演,曙光演保爾,你演瓦西裡神父,對不對?” 武紅兵淡淡一笑:“你對我知道的還真不少,省得我自我介紹了。

    ” 趙曙光、馮曉蘭、劉江都笑了。

     李君婷:“親愛的武紅兵同志,我和你一樣,也是趙曙光的鐵杆追随者!也是他到哪兒,我到哪兒,無怨無悔!我爸媽舍不得我去插隊,調動了一切關系,決心把我留在北京,可他們的努力有些眉目了,我也和他們吵翻了,坐上這次列車了” 李君婷看着趙曙光笑,又說:“我認為趙曙光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而我喜歡追求理想,追求理想有一個懶惰的辦法,那就是,跟着理想主義者走,讓他帶領自己去到能實現理想的地方去。

    我這人天生比較懶,懶人有懶辦法!” 趙曙光等三人又都笑了。

     馮曉蘭在趙曙光耳邊低聲說:“她挺可愛的,我喜歡她。

    ” 劉江笑着說:“要我看啊,你隻能算是理想主義者的同路人罷了。

    ” 李君婷:“去你的!咦,做理想主義者的同路人也不錯啊!理想主義者們,要是連個同路人也沒有,那不是太孤獨了嗎?孤獨是會扼死理想的呀,懂不懂?” 武紅兵:“我也隻不過是理想主義的同路人而已。

    但我們兩個還是有很大的不同。

    我父母雖然也舍不得我離開北京,但他們沒有任何辦法留住我。

    反正得插隊,比較起來,與自己欣賞的人為伴是明智的選擇。

    我明智,所以比懶惰的你更加無悔!” 劉江拍手大笑:“說得好!說得好!真是一針見血!” 李君婷:“我打你!” 列車在大家的笑聲中“咣當”一聲駛入山洞。

    身在坡底村的趙曙光思緒也被一陣踢門聲拉回到了現實。

     劉江率先踢門而入,身後是另外三名知青。

    劉江兩隻鼻孔都塞着紙,看樣子是挨過打了。

    他們看着炕上亂七八糟的被褥發呆。

    趙曙光坐起來看他們一眼,又緩緩仰躺下去。

     劉江大聲問:“炕上怎麼回事?” 趙曙光不說話。

     劉江跨到炕前,更大聲地:“趙曙光,我問你炕上怎麼回事!” 趙曙光還不說話。

     劉江:“你他媽聾了!” 一知青抽下桌子那塊活動木闆,隐蔽的桌膛裡已空空如也。

    他一轉身爬上炕,在被褥中亂翻亂找,還是一無所獲,隻不過将被褥翻得更亂了。

     他跪在炕上,拍打着炕席:“書呢?咱們那些書呢?”他拍了一手雞屎,皺着眉下了地,在一堆玉米皮中拿起一些玉米皮,嫌惡地擦手。

     另一名知青也一聲不響地拿起些玉米皮,在落了雞屎的地方擦着。

     劉江看着滿屋狼藉:“我明白了,被搜過了是不是?趙曙光,趙曙光,哥兒幾個可都是跟随你來到這兒的!你怎麼遇事兒這麼一副熊樣子!從今往後,我瞧不起你了!瞧不起!” 第三名知青:“别激動,别激動,一激動你鼻子又出血了!沖曙光嚷嚷有什麼用啊?他和咱們也沒什麼兩樣啊,說到底不也是一名插隊知青嘛!” 劉江終于坐在炕邊,從兜裡掏出些手紙,換鼻孔裡帶血的紙,恨恨道:“我們做什麼壞事了?還不是急貧下中農所急,想貧下中農所想嗎?卻給我們扣上倒賣緊缺農機具的大帽子,理論幾句還扇我們嘴巴子!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誰怕誰?今天這仇,老子記下了!” 趙曙光一聽此言,猛地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