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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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您的女兒? 宋教授:不不,她的數據量太少,是我的父親。

     主持人:我有個不情之請,能否讓我們看一下CATNIP為您父親拍下的照片? 宋教授皺了皺眉頭,又非常迅速地展平:這恐怕不太方便吧。

     主持人小聲地說:這是節目贊助商的要求,對方說已經跟您溝通過了。

    照片也已經在我們的素材庫裡了。

     宋教授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嚨:那……好吧,實際上,是我父親在特護病房裡拍的,大概是上個星期。

     主持人:非常抱歉,希望他早日康複。

    那麼我們來看看這張照片。

     (一張清瘦老人的照片出現在畫面中,使用了高反差單色濾鏡突出肌理,人物輪廓有一圈圓形光暈,老人雖有病容,卻面露安詳,奇怪的是幾道故意做舊的磨損痕迹從面部爬過,像是碎裂又重新拼合。

     宋教授沒有說話,隻是深深吸了一口氣。

    ) 主持人:關于您的父親,您有沒有什麼故事可以與我們分享的? (宋教授依然保持沉默,像是憶起了什麼久遠往事,目光開始閃爍不定。

    ) *** 大概三周前,兩位不速之客出現在宋秋鳴面前,希望得到他的允許,對他病榻上的父親做一次訪談。

     “老爺子情況不太好,别說訪談了,正常交流都困難。

    ”宋秋鳴立馬回絕。

     “我們問過主治大夫了,他的意思是,宋老師這病,記眼下的事兒有困難,但是以前的事還是很清楚的,您看,這要不是萬不得已,我們也不會有這不情之請……”年長的那位郭姓男子掏出一份文件遞給宋秋鳴,跟追讨某件國家級文物有關。

     宋秋鳴看了看文件,又看了看兩人,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不過我得在場,每次時間不能太長,而且……”他突然不合時宜地笑了一下。

    “你們還是别抱太大希望的好。

    ” *** “……第一縷陽光從東山背後出現,緩慢地掠過伊河河面,波光粼粼,依次照亮西山石灰岩岩體上兩千餘個大大小小宛如天窗般的石窟,潛溪寺、賓陽洞、摩崖三佛龛……直到奉先寺的盧舍那大佛也被金光籠入,十萬尊佛像光芒萬丈……” 宋衛東鼻孔裡插着氧氣管,眯縫着眼,仿佛與那尊不存在的金色大佛隔河相望。

     說來也怪,一說起那件事,原本神智不清的父親像是回到了站了大半輩子的講台,思維清晰、繪聲繪色,根本不像是個得了腦部退行性病變的老人。

    而老郭和小林則不慌不忙地錄着音做着筆記,大夫說,得了這種病的人,就像檢索系統出了問題的硬盤,不能要求按關鍵詞來跳躍式地檢索,隻能讓他一件事從頭到尾慢慢講,講到哪兒卡殼了,你就知道哪兒出問題了。

     “……和古陽洞、賓陽中洞和石窟寺裡那些北魏瘦佛相比,我更喜歡這些唐代胖佛,面部輪廓豐滿圓潤,雙肩寬厚,使用圓刀法雕刻的衣物紋路自然流暢,讓人一看便有種慈悲之感。

    村裡人說,拜胖佛,可吃得飽飯哩……” 宋衛東的嘴角不由得随之微微翹起。

     宋秋鳴從小就不明白,為何父親對這些佛像的感情遠超過對自己家人的關心。

    盡管内心抗拒,可耳濡目染下,他也成了半個專家。

     他知道,這些佛像曆經東魏、西魏、北齊、北周、隋、唐和北宋等朝代,雕鑿斷斷續續進行了400年之久,它們經曆了至少三次由皇帝發起的毀佛滅法運動,至元朝後期,受破壞的程度已經非常嚴重,“諸石像舊有石釁及為人所擊,或碎首,或捐軀,其鼻耳、其手足或缺焉,或半缺全缺,金碧裝飾悉剝落,鮮有完者”。

    更不用說從民國三年起,兵去匪入,本地土匪與外來奸商勾結對佛頭佛像的瘋狂盜鑿與倒賣。

     到了父親這輩兒,曆史又走了一個輪回。

     “……我那會兒才二十出頭,剛被分配到保管所兩個月,還沒來得及熟悉所有的佛龛和石窟,就看見那些個學生們上蹿下跳,比賽誰把‘砸’字兒寫得更高、更大。

    所裡老同志悄悄告訴我,棄車保帥,東山,那是車。

    我蹭一下站起來,西山有佛,東山上的佛就不是佛哩?那擂鼓台三洞、萬佛溝千手觀音和看經寺咋弄?老同志搖搖頭,佛都保佑不了人,人可還能保住佛哩……” 宋衛東突然不吭聲了,眼睛死死盯着空白的牆上,仿佛那兒挂着什麼稀罕的畫像,吸引住他所有注意力。

     老郭看這情形,識趣地合上本子,說今天先到這兒吧,讓宋老師好好休息。

    小林姑娘似乎還在努力理解老人話語裡的意思,一時半會兒沒回過神來。

     “你們覺得有幫助就好。

    ”宋秋鳴也起身送客。

     “走一步看一步吧。

    ”老郭笑了笑,卻讓宋秋鳴心裡犯了嘀咕,這走的是哪步看的又是哪步。

    他也沒好意思多問,安頓好老爺子就自顧自回實驗室加班去了。

     *** 宋秋鳴從睡夢中醒來,習慣性地伸手,卻隻摸到空蕩蕩的被窩。

    他這才想起,為了躲避媒體的追堵,妻子已經帶着女兒回娘家了。

     日程表提示他今天得去醫院陪父親接受采訪,他腦海瞬間閃過逃避的念頭,又被自己的理智掐滅了。

     他起床、洗漱、準備早餐、挑選衣物,傳感器感知他的移動,将相關資訊投射到他視野所及的平面,語音精靈将文字轉換為一把甜美女聲,讀出主要内容。

     ……這事兒就像二十世紀初攝影的遭遇一樣,學院派畫家們看不起攝影師,他們嘲笑、攻擊、否定攝影作為一門藝術的資格;他們還說立體派畫家裡的一些人應該被扔進瘋人院,毫無疑問畢加索是其中最瘋的一個…… 宋秋鳴眨眨眼,資訊切換到自動輪播模式,這是他習慣的節奏。

     ……我迷戀攝影,就像某種遺傳病,就像酒鬼聞見酒精,畫家聞見松節油,隻要一聽見快門的脆響,一鑽進暗房,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誰要是告訴我那黑疙瘩懂攝影,我跟丫死磕,不過是一群白大褂在塑料鍵盤上敲出來的0和1。

    美感?殺了我吧…… 現在讓我們看看這張照片,你看到了什麼?啊哈,天空,很好,河流,沒錯,草地,你們果然都不瞎。

    現在讓我們看看它的标價,是的,你沒看錯,5210萬,硬邦邦的人民币,佳士得最新成交價。

    這位大媽說得對,我肯定您也拍過類似的照片,有什麼難的呀,站在溫榆河畔,紮個馬步,喀嚓,五千萬。

    人家這作品叫《萊茵河2》,我看是挺二的…… ……攝影術1844年來到中國,從南向北,從沿海向内陸傳播,最初都是外國攝影師,但是他們隻能偷拍中國人,因為中國人相信,誰被拍了照,誰的魂魄就會被攝入那個小木盒子裡。

    再加上動靜極大的鎂粉燈,難怪連見多識廣的老佛爺,也會被洋人的妖術吓得驚恐萬狀…… 宋秋鳴擡頭瞄了一眼那張照片,花容失色的慈禧半趴在地上,單手扶住頭上的珠冠,宮女和太監們慌亂攙扶着。

    他笑出了聲。

     CCES後,CATNIP引起了媒體的極大關注,在這個無聊時代,任何一絲風吹草動都會讓記者像坐上脫軌雲霄飛車般腎上腺素飙升。

    盡管投資方認為宋秋鳴在發布會現場的表現令人滿意,足以成為這一産品的公關代言人,可這有悖他的初衷。

    他隻想盡快結束這一場鬧劇,帶着足夠的數據回到實驗室,繼續下一階段的測試。

     咖啡杯上旋出了一個裝束奇異的人像投射,像是比亞茲萊筆下的人物,雌雄莫辨。

     它開始說話,是個男人的聲音。

     ……我覺得這是赤裸裸的侮辱。

    攝影并不隻是把相機對準對象之後,按下快門那麼簡單。

    它是主體、相機與客體三者之間的動态關系,單單是介質的選擇,便蘊含無數種可能,為什麼選明膠銀鹽,為什麼用卡羅爾法蛋白,背後對應的是什麼樣的情緒和理念,機器是不可能理解的,它所能做到的隻是計算和模仿…… 又一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藝術家。

     宋秋鳴歎了口氣,把杯子轉過去,抿了一口。

    這種錯位的誤讀往往令他哭笑不得,雖然有時也不乏瞎貓撞見死耗子般的真知灼見。

     聲音并沒有停止。

     ……布列松說過,無論一幅攝影作品畫面多麼輝煌、技術多麼到位,如果它遠離了愛,遠離了對人類的理解,遠離了對人類命運的認知,那麼它一定不是一件成功的作品…… 愛。

    人類。

    命運。

    這些空洞的大詞硌得他耳朵生疼,就像他在節目裡提到的算法、映射、Kolmogorov複雜性[1]、隐Markov模型[2]……科學家和藝術家就像是站在河流兩岸的孩童,不停向對方扔出硬邦邦的鵝卵石,這些石頭甚至沒法在空中有絲毫相遇,便直接掉進河水,沉入河底。

     像一場永遠不會結束的遊戲。

     ……我要向CATNIP發出挑戰,由億萬網民出題,選定同一個對象進行拍攝,再進行雙盲測試,讓網民投票選出他們認為更好的照片,我必須捍衛藝術的尊嚴…… 宋秋鳴再次把杯子轉過來,長按說話人的頭像,相關資料迅速浮現在餐桌上,包括一長串藝術家的代表作品。

    宋秋鳴看着那些白花花的人體寫真,差點沒把嘴裡的咖啡吐出來。

     *** 事實證明,第一次采訪的順利進行隻是小概率事件。

     “……我聽着那大卡車軋着碎石子兒路面,嘎嘣嘎嘣地開過來,那灰大的呀,啥也看不見。

    從車後鬥跳下來十幾個學生,一身軍綠,男生理着小平頭,女生短發齊耳,胳膊上系着紅袖圈,手裡還拿着各種幹農活的家夥:鑿子、鐵鍁、撬棍……就跟去下地開荒似的。

    我就故意問他們,給弄啥哩?一個高個兒女孩站出來,說我們今天是來……” “是來……”他又嘗試了一遍。

     小林姑娘狐疑地看着他,那句話像是突然卡在宋衛東的嗓子眼兒,不上不下。

     “是來……破四舊的?”老郭試探着幫他補上拼圖。

     “對對對!”宋衛東長出了口氣,“我那會兒比他們大不了幾歲,可常年在野外曬得那個黑啊,看上去老成不少,我就問你們是哪個單位的?有上級指示沒?幾個男孩嚷嚷說我們是八中的,手裡的家夥敲着,咣當亂響。

    我就說,你們回去吧,我是文管局的,奉上級指示,這裡暫時不能砸……” “爸,喝口水。

    ”宋秋鳴打斷了他,似乎已經知曉後面的情節。

     “不擇來不擇來(沒事兒),”宋衛東擺擺手繼續。

    “那些學生就開始吵吵着,背起語錄來,毛主席教導我們,毛主席教導我們……” 老郭和小林交換了個眼色,被宋秋鳴看在眼裡。

     “爸,想不起來就算了,這些不重要。

    ” “是是是,宋老師,這些細節咱們可以跳過去,後來呢?”老郭識趣地順竿子爬。

     “怎麼不重要?太重要了!我那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宋秋鳴我都跟你講過吧,你給他們說說。

    嘿我這腦子怎麼回事……” “爸,你那都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了,我哪能記得住那些個……”宋秋鳴焦躁起來,投資人提的要求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