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飒然成衰蓬 · 6

關燈
匹的金翠綢緞堆積遍地。

    百餘盞白牛皮燈無人熄滅,兀自在白日天光中暗弱地亮着。

     黑白棋子錯落于翡翠棋盤,勢力消長,侵吞傾軋,永遠困囿于經緯縱橫之間,是命運巨手下朝生暮死的蜉蝣。

    半盤殘棋間,數十年人生隐約峥嵘。

     帝旭以手支額,指間玩弄着一枚黑子,态度閑雅。

    沉吟間,他倏地瞥一眼門外,道:“誰說還有時間下一盤棋?這就有人找上門來了。

    ”說着伸手一抹,攪亂了滿盤棋子。

     方諸哂了一聲:“老模樣,眼看要輸,總得找個借口把這一局廢掉。

    ”一面将白子逐一揀入翡翠樽中,一面漫聲道:“硝子,是你?” 現身門外的黑衣軍漢答道:“是我,總管。

    ” “是你的人?”帝旭收揀着黑子,問道。

     方諸蓋上棋樽的鑲金翡翠蓋子。

    “不算是。

    ” “季昶的人?”帝旭亦将棋子收拾整齊,兩樽棋子齊整相對地擱在棋盤之上。

     硝子走進門來,凜然答道:“也不算是。

    我自己一個人。

    ” 帝旭失笑,道:“這人倒有意思。

    ” “昏君。

    ”硝子腰間長劍铮然出鞘,指向帝旭。

    “原先我亦不信你竟能昏庸一至于此,甯願自欺欺人,以身犯險,潛身羽林軍中十年,暗地阻撓昶王的密謀。

    可是,十年實在太長,長得讓我不得不看清了你。

    今日殺你毫不冤枉,卻是替天行道。

    ” 帝旭霍然起身,廣袖飄拂。

    “乾坤玩弄朕,朕亦玩弄乾坤。

    天若有道,為何不降雷将朕殛殺,要假凡人之手?朕十數年亂暴之行,為何至今才有報應?”他将視線轉向硝子,眉目愈加飛揚,狷傲不可一世。

    “是朕親手殺了自己,與天何幹?” 鼙鼓聲如萬馬奔騰,動地而來。

    乾宣、坤榮、久靖、定和、文成、武德、祥雲、鈞雷、紫宸九外殿全陷,甯泰門已破,叛軍攻入後宮。

    那有如巨獸腳步般的鼙鼓聲,混雜着萬千呼嘯奔湧的人聲,使得帝旭手邊夜光杯内嫣紫的葡萄酒漾起重重細紋。

    仁則宮方向揚起了赤紅色旌旗,人潮如挾着風雷的鉛雲向金城宮席卷過來。

     帝旭回頭對硝子輕慢笑道:“留名史冊的人隻能有一個,機會轉瞬即逝。

    ” “走到這一步才背叛你的主子,未免太遲。

    ”門外站立着的男子抽出長刀,遙遙向硝子虛指。

    他背着光,面容黑得混沌一色。

     硝子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

    “你的主子待你又如何?他不放心你,又安排我混入黑衣羽林伺機暗殺,你可曾知道過有我這樣一個人?府中的消息是我走漏,他亦疑心不到我,卻一氣殺了二十來個家奴。

    你聽你主子的話,我的主子卻隻是我自己。

    ” 符義黝黑的面孔文風不動,手中金刀受殺意激蕩,發出了幽幽的嗡鳴聲。

    符義身後的沉默人牆忽然被一個慌亂的喊聲撞開,圓臉矮胖的織造坊主事施霖擠将進來,踮起身體向符義耳語幾句。

    符義一貫平闆如鐵的臉上竟顯露出明顯的震驚來,手中金刀劃然反手,逼住了施霖不過一寸長短的脖子:“你敢發誓你說的是真的?!” 施霖哆嗦着女人一般紅潤飽滿的唇與遍身的垮肉,顫巍巍地說:“我、我怎麼能知道真不真……可是不過一個早晨,京中就全傳遍了啊!” “出去傳令,傳播謠言者,不論戰功、銜位、出身,全部視同陣前擾亂軍心,格殺勿論!”符義撤了刀,揪過施霖,将他一把向人牆中推去。

    如同一塊投入海中的石激起漣漪,越擴越遠。

     一陣淩厲的劍風擦過符義耳邊。

    他愕然回首,見硝子已經向帝旭心口送去了電光石火的一劍。

    帝旭不閃不避,長身而立,揚起傲慢的笑。

    劍身深深地沒入帝旭胸口,一直從後心穿透出來。

     人群嘩亂。

    硝子睜大了失神的雙眼,猶如親眼見到了此生最難以置信的夢魇。

     待到他想到要将長劍抽回時,帝旭已扣住了他的腕脈。

    硝子聽見自己的尺骨與桡骨寸寸折裂的聲音。

     帝旭面不改色,他身邊的人卻猛然弓起了背。

     虛空中,有什麼冰涼的東西穿過他的胸膛。

    起初并不覺得疼痛。

    他扶住了翡翠棋盤,低頭看見自己的胸口緩緩沁出血來。

    終于,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實在已經太疲累了。

    他舒服地歎了口氣,終于擡頭向帝旭露出一個笑容,唇邊的舊刀痕輕輕勾起。

    隔着罔罔如流水的歲月,一如他十三歲那年,與仲旭并肩張旗殺出帝都時,尚帶稚氣的面龐上那無憂無懼的笑容。

    六翼将繪卷上那弱冠少年颀長俊秀的姿容,至今亦猶可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