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飒然成衰蓬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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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瀕死,他縱馬直闖中軍大帳,衣不解甲照看朕十三天。

    朕剛回複意識,他便破了規矩,與尚未登基的朕結下了延命之約,代朕承受重傷之苦,宣稱身染惡疾,卧床半年才得康複。

    鑒明身上那些傷,本該有一半在我身上。

    ” 清晰地感覺到懷裡的女子身軀更加僵直,他含着晴明的微笑,更加殘忍地叙述下去。

     “知行和七七是我殺的。

    對阿摩藍、大成與蘇鳴下手之前,鑒明他攔住了我。

    他要替我做這些事,好保全我這一雙幹淨的手。

    ” 秀長的食指撫過海市頸側,繞開她脖頸間用鍊子挂着的鑲水綠琉璃金扳指,優遊輕柔地一路向下。

    海市面色慘白,緊咬住下唇,輕微地戰栗着。

     “他自小就是這樣,多麼厭煩的事,隻要是為了我,亦能忍耐着做得滴水不漏。

    至于下代、再下代的褚氏帝王,他倒毫不在意。

    他為我做的遠遠多于柏奚該做的,可是,想必鑒明他也厭惡着這樣代代相欠的生涯。

    鑒明他比我聰明——他幹脆就這樣斬斷了方氏的血脈,世上從此不會再有帝王的柏奚。

    ” 帝旭忽然笑了,将她一把橫抱起來。

     “走吧,咱們可不能這樣濕淋淋地去見尼華羅使臣。

    ” 妃年十六,男裝戍邊;次年随駕冬狩,帝豔之,召入宮,封淳容妃,愛寵甚隆。

     ——《褚史。

    後妃。

    斛珠夫人》 雪後初晴的天氣最是寒冷難耐。

    盛夏季節,小黃門們每隔四個時辰便向宮室地磚下的夾層内灌入冰水,使室内清涼爽快,入冬之後,便改為灌入熱水,今日為有尼華羅使臣波南那揭到訪,殿内更着意加了數個精巧炭爐,滿堂溫暖如春。

     小黃門已經清晰地覺出脖頸裡一道熱汗蜿蜒曲折地流淌下來,波南那揭卻還緊緊捧着他的暖手爐子,面色鐵青,如覆了一層嚴霜。

    “貴國的君王若不願纾尊相談,大可以堂堂正正拒絕接見小臣,如此宣召在前,冷遇在後,莫非是欺我尼華羅國小勢弱?” 尼華羅氣候溫暖幅員遼闊,菽麥一歲三熟,周圍吐火魯、錫甫諸國皆附庸其後,使臣自诩國小勢弱,語氣已近乎譏諷。

    小黃門滿身熱汗登時就要冰結起來。

    半個時辰來,他生怕應對不周鬧出亂子,始終唯唯諾諾對付着,這回怕是要對付不過去了。

    正焦急時,忽然聽見殿内玉座的屏風後傳來腳步聲,立刻喜上眉梢。

     波南那揭亦怒意稍解,起身整肅衣冠。

     從屏風後轉出的人影,卻令陪同使臣的禮賓主客郎中瞬間變了面色。

    波南那揭看見的是個姿儀清貴神情端凝的男子,雖隻是穿着宦官衣裝,卻令人不由肅然注目。

    主客郎中卻目不轉睛地盯着男子腰間的腰牌。

    華貴的金紫穗子髓玉孔雀紋腰牌,分明是正一位大臣的品級。

    這樣的尊榮,在宦官中不再做第二人想。

     昨日冬狩中,内宮鳳庭總管方諸十四年來初次現身于群臣面前。

    這傳說中權勢煊赫的内臣披着厚重紫貂裘,風帽将面容遮掩了大半,即便在鷹狩中曾脫去裘服,亦隻不過是一刻長短,直到此時,主客郎中才看清了這名權臣的容貌。

    身邊銅爐精煅炭火内雜有蘇合香與薰陸香,芬芳宜人,澄青地磚融融透出暖熱之氣,隐有春意。

    而凜冽的寒瑟,卻從主客郎中的脊背不可遏止地竄升上來。

    年近花甲的主客郎中,在帝修年間便曾數次見過那個緊随仲旭左右的英武少年——當年的清海公大世子。

     方諸拱手為禮,道:“皇上稍後便來。

    ”青綠色素緞的袍袖中,右手背上一處新傷格外觸目。

     “不必,朕已經到了。

    ”屏風後傳來清朗如鐘磬的聲音。

     尼華羅使臣來訪并未大張旗鼓,觐見之禮儀亦簡省到極點。

    因不是儀典場合,帝旭穿的隻是常服樣式衣裝,為示慎重,依然選了一件十二章團龍立水紋。

    儀仗不過是十二名宮人、十二名内臣,惟有一名少年武官亦步亦趨,緊随帝旭身側,人叢中格外醒目。

    那少年眉目清邃,腰如尺素,面色卻冷肅得與他那韶秀年華殊不相稱。

     這位褚國的帝王已經遊嬉放誕了十四年。

    然而這個國家太過龐大精巧,即便放任不管,它亦能自己經營自己,支撐着走上許多年。

    各類稅入與貢賦額度逐年增加,仿佛樂師一點點繃緊絲弦以試探樂器能發出怎樣的高音,帝旭惡作劇般地試探着庶民耐受的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