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逆風執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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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宮人道:“姑娘也聽見周總管這麼說了,姑娘勿怪,待過幾日冊封的牒紙下了,自然就是娘子了。

    ”她信口胡說,阿寶不再理她,轉身倒在床上,那宮人卻隻是在一旁喋喋不休,不依不饒,一定要幫阿寶收拾好了傷處,阿寶教她鬧得無法,為圖清淨隻得随她去料理。

    一邊裡還有椅凳、盆架、燭盞、箱奁、钿絡等許多瑣碎物件陸續搬了進來,阿寶也不願看,隻是蜷在床上假寐。

    那幾個宮人受了嚴旨,就在塌邊站立守候,寸步也不肯離開。

    搖曳的燭火,将她們的影子投在壁上,陰沉沉的一道又一道,原來天早已黑了。

    宮人們焚起了爐香,是沉水的氣味,她回想起了他水色衣香中的朵朵落花,也想起了那種錦繡的另一個名字:落花流水。

    這實在是對她的今春的最好的總結。

     定權站立在書房内,随手從阿寶房内尋出的幾件物事裡拈起了一疊紙,卻都是她的仿書,循序漸進,雖無人處亦不露半點破綻。

    那日她出宮用的勘合并沒有找到,許是早已經毀棄了,她說的那些話便也無從考證。

    其餘一應物品,除去那隻青瓷小盒和那本詩貼,都隻是一個尋常宮人的普通用度。

    這才真叫心思缜密,滴水不漏。

    定權歎了口氣,問道:“她現在怎麼樣了?”周午答道:“聽說已經睡着了。

    ”定權一笑道:“像是她的為人。

    ”又道:“照看好了她,膳食也都勞你支應周全。

    ”周午答應了一聲,擡起頭來瞧了定權一眼,小心翼翼道:“殿下,這種人留下終是禍害。

    ”定權哼道:“你知道什麼,殺她不過隻是是翻手覆手的事情。

    她一個平頭奴子,還怕她能翻上天去?隻是人死萬事休,前頭那人的線斷的幹幹淨淨,她背後的人究竟是誰,現下也難說得很,我怎可信她雌黃之詞?”周午知道他的性子,勸不過來隻得幫他補全,又問道:“那殿下往後怎麼打算?就這麼圈着她不成?”定權道:“她不是說自稱清河顧家的人嗎,在京中還有個養父,你也再去查查,到底是真是假?” 眼見着周午去遠了,定權這才又坐了下來,眼望着跳動的燭火,隻覺得兩太陽也在突突跳個不住。

    他伸出手來壓在額畔,倒是突然想起許昌平的話:“殿下今後當臨淵履冰,不可随意輕信半人。

    ”他是一向如臨深淵,如踐薄冰,活得戰戰兢兢,可是這又如何,他們不還是一個又一個地計算上了他麼?便是他許昌平,誰知道到底又懷着什麼心思? 隻是她的計算算的上是别出心裁的了。

    她安靜于人群間,一樣會摧眉折腰,一樣會曲意媚上,餘人做的她都會做,并且不差分毫。

    但正是因為這樣的人雲亦雲,他才察覺出了她身上莫名的奇異,如果定要述之言語,大概也隻能說那是一種根本就不該屬于一個尋常宮人的淡漠氣質,她的頂禮膜拜,俯首帖耳無論多麼循規蹈矩,以至于無可挑剔,骨子裡卻仍然透着敷衍和應付。

    他不知道這是她以進為守的刻意手段,還僅僅是因為她自己也沒有辦法收斂起這種氣質。

     但刻意也罷,無奈也罷,他不得不承認,這一筆偏鋒卻确實有效。

    他移開桌上尚未寫完的經卷,想起了另一個人。

    這樣的念頭讓他深感自己罪孽沉重,但正是因為此人,他才能夠敏感地覺察出那些隐忍中的倔強,柔順中的堅剛,能夠在這個年紀就徹悟,有着這樣氣質的人永不可以一柄麈尾來馴服。

     想必這一點她也清楚,他伸出手去,試探着撥弄了一下燭火,那火苗得了人氣竄得老高,直朝他指上舔去,熾烈滾燙的疼痛,從指尖一下子傳進了心裡。

     财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兒舐之,則有割舌之患。

    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他其實從不信佛法廣袤,慈悲無邊;亦不信天道輪回,善惡有報。

    隻是,這燒手之痛,他卻是真真切切的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