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金瓯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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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于此。

     他今日穿的是官袍,是因為他本是詹府的人,品秩又低,穿私服來反倒招人嫌疑,想必他騎馬也是這個意思。

    他不同自己索要官爵,無非是想示意,眼下的高爵厚祿轉移不了他,他不會因此倒戈他人。

    他知道自己讀得懂他的精明,于是不加掩飾的将這些精明展示給自己。

    那麼他肯定也知道,越過精明的人,便越難使人相信。

    這個便是他下給自己的挑戰,如同一枚空鈎,願與不願,全憑君意。

     他是在賭博,賭自己敢不敢相信;自己也是在賭博,賭他可不可相信。

     定權站起身來,向前踱了兩步,向波心伸出手去。

    月色如水,月色如練,月華滿袖,月華滿襟。

    投在杯裡,浮在池中,籠在梨花上,整個天地間都泛着缟素一般的炫炫光華,略一恍惚便疑心自己身在夢中。

    這所有一切,其實不過是一場豪華的賭博,他們抵押的是性命身家,博求的是千裡江川,萬裡河山;是出将入相,蔭子封妻;是生前顯貴,身後哀榮。

    是終有一日,能夠心中安樂,再來賞這清明月色。

    不知長州的月色與京師相比,有幾分不同?照在甲胄上與照在梨花上,照在旌旗上與照在絲帛上,那景象定是不一樣的罷?聽說月下的大漠,與千裡雪場相似,他是真的想去看看的。

    這片生養他的江山,他是真的想去看看的。

     依周午命令遠立的幾個侍臣眼見定權步履踉跄,似是中酒,連忙上前勸解。

    定權的酒量原本有限,又是滿腹心事,飲了幾杯,此時已覺得頭暈目眩,也就順從地任人攙扶,慢慢走了回去。

     回到暖閣之中,蔻珠見他腳步虛浮,醉态可掬,忙吩咐人為他備解酒湯,又教阿寶端了上來。

    定權也不去接,就着阿寶手中喝了兩口,便推了開去,踉跄起身,走到蔻珠面前牽着她衣袖搖擺,側臉湊到她耳邊道:“來給孤梳梳頭罷。

    ”他素來修邊幅,每日裡都要打散了發髻重新绾結,常日都是蔻珠服侍他梳頭結發,阿寶也一向司空見慣。

    隻是今晚這般的做态,卻是沒有過的。

    眼瞧着蔻珠幫他除了袍服,隻覺得自己留也不是,去也不是,終于見着二人皆不理會自己,還是悄悄退了出來。

    慢慢走回了自己住的房間,倚窗而坐。

    殘燭搖曳,無邊的夜色從窗外欺壓上來,将她剪裁成一片單薄的紙影,貼在了窗棂上。

     定權散發從榻上起身,走到銅鏡前,望着鏡中面孔,半晌方對蔻珠道:“你也回去吧,我自己坐坐。

    ”蔻珠見他神情寥落,斂起衣襟,歎了口氣道:“殿下如果心中不痛快,就讓妾陪陪殿下吧。

    ”定權搖頭笑道:“不必了。

    ”又拍了拍她的手,似是有話要講,但終究隻是說道:“不必了。

    ” 蔻珠依言掩門退出,定權這才扶案站起,隻覺乏到了極處,頭腦中卻分外清明。

    往事碎裂一地,铿然有聲,在月光下閃爍着冰冷銳利的鋒芒,他赤足蹈踏于其間,稍稍動作,切割催剝的劇痛,就從足底蔓延心底。

    他本以為不論怎樣的疼痛漸漸便都會被淡忘,誰想到再翻起來,依舊錐心刺骨,如行無間地獄。

    父親正在皇宮中想什麼?哥哥正在齊王府内想什麼?那個許昌平正在家中想什麼?本該屬于阿柔的驸馬,此刻又在何處想什麼?所有的一切,他一一都要想算到,這才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課。

     母親從來不是這樣教自己的,她要自己春風風人,夏雨雨人,撫近柔遠,下車泣罪。

    可是他已經做不成那樣的人了。

    他踏着滿地的狼藉,伸手劃過一塵不着的鏡台,可擡起手來,滿指都是黑的。

    這室中教他們打掃得再幹淨,他依舊覺得塵埃滿布;雖則身上襟袍勝雪,他依舊覺得穿着的是一襲缁衣。

    就連窗外皎皎的月光,投進來也變得暧昧污濁。

     似有冰冷的淚水蜿蜒而下,他也懶得着手去拭。

    隻有在這時,他才真的承認自己無比孤獨。

    在這世上,君父,臣下,手足,妻子,誰人都不能相信,他能夠相信的隻有他自己。

    但是今夜,在這片堅壁清野的孤獨中,他決定再賭一回,隻是為了那長州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