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如何殺死一隻螳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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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展在官渡戰場上已别無所求,他不會反曹,也不會助曹,跟随在自己身邊隻會徒增煩惱。

     “好好欣賞這場大戰的結局吧,希望那些異鄉之人會喜歡。

    ” 劉平翻身上馬,沖鄧展一抱拳,雙腿一夾馬肚,飛快地沖入黑暗之中。

    等到天子離開以後,鄧展把幾具東山守衛的屍體拖入密林,用樹枝蓋住,然後走到密道入口,把藤牌蓋到上面再覆以泥土和野草,确保外人看不出破綻。

    他忙完這一切,向着熊熊燃燒的烏巢城叩了一個頭,這才悄然離開。

     曹丕并不知道鄧展在這一頭替自己掩飾,他俯下身子正飛快地在密道裡爬行,嘴裡還不時發出低吼。

    整個人現在滾燙得如同一塊火炭。

    宛城的真相和楊修的挑撥讓他陷入極其痛苦的境地。

    他感覺隻有把自己投入到極端的環境中,激發出更加強烈的情緒,才不會被這股矛盾的痛苦火焰所烤化。

     他貓着腰,埋頭朝前沖去,突然腦袋砰的一聲撞到了什麼,身子停止了前進。

    在黑暗中曹丕什麼也看不到,隻能伸手去摸。

    這一摸,讓他摸到了一塊冰涼的金屬,很窄,而且很薄,邊緣非常銳利,差點割傷了曹丕的手指——這是一把劍!而且剛剛殺過人,刃身上還殘留着粘膩的黏體。

     密道裡有人!而且這人還握着一把劍。

    他從府衙進入,和曹丕逆向對爬,黑暗中誰也看不到誰,結果兩人撞到了一起。

     “哼……”對面傳來一聲被強行壓抑住的呻·吟。

    曹丕本來火炭般滾燙的身體陡然變得冰涼,這聲音他太熟悉了,是曹丕夢魇的根源——王越。

    曹丕沒想到居然會在這個漆黑、狹窄的密道裡碰到他,一下子心慌意亂起來。

    這裡無法閃避,隻消王越輕松遞出一劍,就可以取走他的性命。

     “果然最終我還是死在他的手裡嗎?”曹丕閉上眼睛,瀕死的絕望像是冰涼的井水潑在篝火堆裡。

    可他等了一下,對面仍舊沒什麼動靜。

    曹丕睜開眼睛,感覺到地面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流淌,伸手一探,手感和劍刃上的液體差不多,滑膩中還帶有腥味。

     “難道王越受傷了?”曹丕心中一驚,誰能讓這個劍技無雙的大俠受傷?而王越受了這麼重的傷還要爬進密道追擊,他到底追的是誰?難道是天子?曹丕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劉平技擊水平很高,但絕不是王越的對手,弄傷王越的一定另有其人。

     無論如何,王越顯然是受傷不能動彈了,爬到這裡已經是他最後的力量。

    曹丕想到這裡,眼中散出戾氣,眼下是個絕好的機會,可以讓自己終結夢魇。

    可他身體稍微往前探了一點點,立刻被那冰涼的劍刃頂住了咽喉。

     “是誰?”王越微弱的聲音傳來。

    曹丕把心一橫,脫口而出:“曹丕!”他已經厭透了隐瞞身份,希望這件事能夠有一個直截了當的結束。

    他甚至隐隐希望,這麼做能讓自己不再承受宛城真相的痛苦。

     這個答案出乎了王越的意料,他沉默良久,卻沒有對這個仇人的兒子動手,反而開口道:“跟我說說,史阿和徐他是怎麼死的。

    ”王越的語氣,就像是師父吩咐自己的弟子一樣淡然和藹,沒有絲毫敵意。

    曹丕咬咬牙,簡單地把他們兩個的事說了一遍。

    王越歎道:“遊俠興于非命,死于非命,他們也算是死得其所。

    ” 曹丕沒有接茬,他感覺壓在自己脖頸的劍又增加了幾分力道,死亡的預感像一根死人冰涼的手指緩慢地劃過脊背,他渾身不由自主地戰栗起來。

     “于情于理,我該把你在這裡斬殺。

    可如今王氏快劍隻剩你一個傳人,偏偏又在這個時候來到我面前。

    我不知道老天爺這是什麼意思,是讓我報仇,還是讓我交代後事?”王越的口氣裡也帶了一絲迷茫,貼在曹丕脖頸上的劍被悄然撤回數寸,可曹丕知道,那劍尖在黑暗中仍舊對着自己。

     “你現在心很亂,貼着劍身我就能感覺到。

    ”王越的聲音變得虛弱,但語調依然笃定,“到底是因為什麼?是因為懼怕死亡,擔心親人的安危,還是因為見到我,讓你的夢魇變得壯大?——還是說,你接觸到了什麼不該知道的秘密,變得無所适從?” “别再說了!”曹丕低吼起來。

     “呵呵,剛才說的那些事,我一樣不少,也全部都經曆過。

    每一把王氏的快劍,都是被無數負面情緒淬煉而成的。

    那些瘋狂和失落,那些仇恨和惶恐,都将彙成一往無前的戾氣,附着在你的劍上。

    ” “我甯可不要……”黑暗中的聲音異常疲憊,他畢竟隻是個小孩子。

     “你沒得選擇。

    從你學了王氏快劍那一刻開始,就注定要與這些情緒糾葛一輩子。

    你的親人會因此而痛苦,你的兄弟會因此被折磨,你的朋友會與你決裂背叛,你的敵人無時無刻不掀開你的傷口,你的夢魇将跟随你直至死亡。

    ” “不!我不要!我甯可現在就去死!”曹丕瘋狂地大叫起來,他大哭着弓起身子朝前撲去,前方是王越的劍尖,可以幫他結束掉這一切噩夢。

     黑暗的密道裡,響起“噗”的一聲,這是金屬刺入血肉的聲音。

    曹丕瞪大了眼睛,保持着撲擊的姿勢,兩片幹裂的嘴唇嚅動着卻發不出聲音。

    他發現自己撞到的不是劍尖,而是劍柄。

    王越不知何時将那把劍倒轉過來,把劍尖對準了自己。

    曹丕這一撞,恰好将其撞進了王越的身體裡。

     這是曹丕曾經夢寐以求的一刻,但他卻毫無快意,反而有種不祥的預感。

    王越劇烈地咳嗽起來,可以想象他的嘴裡滿是湧出的鮮血,可他仍舊掙紮着發出聲音:“很好咳咳……戾氣十足,你已得到王氏快劍的真傳了,就這樣度過你的餘生吧咳咳……” 王越的聲音低沉下去,很快密道裡陷入死寂。

    這位最著名的遊俠在臨終之時,把劍法的精髓傳授給了最後一位傳人,同時也讓他的夢魇之種悄然發芽——傳承和對曹氏的複仇在同一個人身上完成,他已經沒有什麼遺憾了。

     嗚咽聲中,曹丕流着淚,雙臂抱着頭,驚恐地在密道裡蜷縮成一團,隻有這個姿勢才能讓他有點安全感。

    曹丕就像是隻受驚的幼貓,隻能無助地喃喃自語道:“媽媽,媽媽,媽媽在哪裡,丕兒想你……” 劉平不知道曹丕在密道裡的遭遇,即使知道,他也無暇去關心。

    此時的天子正拼命驅趕着馬匹,心急火燎地朝着事先約好的地點跑去。

    劉平在溫縣已經參加過不知多少次夜獵,在這種夜晚分辨方向難不住他。

    大約跑了半個時辰,劉平看到了他一直期待的東西——在前方出現一座營帳,營門點起了三隻火把,二高一低,代表平安無事。

     他一口氣跑到營地門口,門口的衛兵事先受過交代,略對了一下暗語,就放他進去了。

    劉平驅馬直接闖到最大的軍帳前,帳内匆匆跑出一個人來。

    他看到劉平先是一驚,繼而大喜,一把拽住坐騎缰繩:“你可來啦!” “公則啊,朕向來是言出必踐的,希望你也是。

    ”劉平在馬上居高臨下地說,目光如電。

    那人連連點頭,露出一張典型的公則式笑容。

    劉平跳下馬,一邊朝帳内走去,一邊問道:“你都準備好了?”公則緊緊跟在旁邊:“是,萬事俱備,隻欠陛下龍威。

    ” 劉平“嗯”了一聲,專心朝前走去。

     他們在帳内沒有停留太久。

    劉平隻是簡單地換了一身衣服,然後從公則那裡要回了那一張衣帶诏。

    這衣帶诏是劉平從白馬逃到袁營時交給公則的,後者一直沒有上繳。

    收拾停當以後,兩個人乘坐一輛馬車離開營地,朝着官渡的方向跑去。

     一路上,公則緊張地望着馬車外頭的夜色,指甲不停地在窗框上刮擦。

    劉平看在眼裡,寬慰道:“别那麼緊張,今夜過後,公則你将揚眉吐氣啊。

    ” “托陛下吉言……”公則這才恢複了一點信心。

     最近這一段時間,公則感覺自己的人生已經跌到了谷底。

    他本以為蜚先生是可信賴的心腹,結果人家瞅準機會,直接去攀附袁紹的大腿,導緻他手中可掌握的力量元氣大傷;而漢天子的意外出現,讓袁紹對他之前的私藏行為大為不滿,數次借題發揮申斥。

    更糟糕的是,邺城大亂的消息也傳到大營,審配把大部分責任都推卸到了辛毗身上。

    結果,公則和整個颍川派都陷入風雨飄搖的地步。

     早在蜚先生出現在袁紹身旁時,劉平就注意到了公則的這種窘境。

    他意識到,這是一個拉攏公則的絕好機會。

    公則的奮鬥目标,是讓颍川派把持大将軍幕府;再深一步說,他的終極目的,是讓自己和郭氏一族的威名徹底壓倒荀氏。

    為了這個目标,他什麼都願意做。

     而現在走投無路的他,漢室是唯一的選擇。

    于是劉平利用在袁營的機會,隻花了幾句話就把公則拉了過來,成為劉平計劃最關鍵的一步。

    孔子怎麼說的?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

    劉平不在乎公則是否真的忠心漢室,他隻要确保公則相信能從漢室手裡收獲最大好處,就足夠了。

     馬車很快抵達了一處軍營。

    這裡距離官渡前線隻有五裡路,如果是白天的話,可以直接看到曹營的情況,所以戒備十分森嚴。

    馬車先後被三道崗哨盤問,這才開進來。

    公則先跳下車,急匆匆地沖進大帳。

     大帳裡還點着十幾根蠟燭,張郃和高覽兩個人正惶恐不安地跪坐在那裡,對着一面牛皮地圖發呆。

    烏巢的動靜他們都注意到了,可袁紹那邊卻沒有任何命令傳過來,這是一件奇怪的事。

    他們隐隐猜到這大概是有什麼重大圖謀,可卻不敢輕舉妄動。

    這兩個人都是官渡前線的一線指揮官,他們的舉動将關系到整個戰争的成敗。

     所以當他們看到公則一腳踏進來的時候,都異常驚訝。

     “請兩位将軍盡快起兵勤王。

    ”公則一句客套話也沒說。

     張郃與高覽對視一眼,都覺得有些滑稽,什麼時候輪到一個先鋒督軍在這裡指手畫腳了?何況還是個颍川人。

    公則沒指望他們乖乖聽話,随即又補充了一句: “這不是在下的建議,而是傳達上頭的命令。

    ” “上頭?有多上?從誰那裡傳達的?袁公嗎?”高覽嗤笑着伸出手,“調動兵馬的符節又在哪裡?” 公則道:“沒有那東西。

    ” “那你還啰唆個屁呀!”張郃拍着案幾喝叱道,他今天晚上一直情緒不太好。

     “但我把發出這道命令的人帶來了。

    ”公則不動聲色地說,然後袖手一指。

    張郃與高覽同時朝帳門望去,同時大吃一驚。

    站在門口的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身穿上玄下赤的冕服,頭戴冕冠,眉宇之間有着肅殺之氣,俨然一副帝王之相。

     “陛下?”張郃與高覽連忙跪下。

    劉平是天子這件事,在袁軍高層并沒刻意隐瞞,高級将領都知道他已得到确認,是一位如假包換的帝王。

    可是,他怎麼會跑到官渡前線呢?還是和公則在一起呢? 劉平威嚴地掃視了他們兩個一眼,語速緩慢而堅定地說:“要調兵的是朕,也需要符節令牌麼?”兩人為難地對視一眼,漢室是怎麼回事,誰心裡都明白。

    但平日裡蔑視是一回事,當一位真正的天子出現在你面前,是另外一回事。

     “陛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我等未接到幕府軍令,不敢擅動。

    ”高覽比張郃多讀了幾本書,終于想到一個推托之辭。

     “你們是要抗旨喽?”劉平冷哼一聲,雙目刺了過去,他身上散發的淡淡帝威讓兩個将軍身子都一抖。

    劉平現在已完全融入到自己的角色中來。

    如果說在許都的他還隻是守成之君的氣質,這幾個月在官渡的經曆,給他淬煉出了一種開國帝王的淩厲之氣。

     高覽沒來由地哆嗦了一下,連忙辯解道:“不是,陛下,夜戰茲事體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