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繡衣使者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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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面孔,覺得有幾分熟悉,似乎以前在府上或者田獵時見過,大概是哪位曹氏或夏侯氏的親随吧——隻是不知他怎麼會跑來袁紹營裡。

     史阿問:“怎麼處置?”曹丕有些為難,他有心把這家夥一劍捅死,永絕後患,可又怕會有什麼牽扯。

    正猶豫間,遠處一陣馬蹄聲傳來,一個身材高大的将領驅馬跑過來。

    這人耳大如扇,鼻若懸膽,正是淳于瓊。

     淳于瓊聽到鄧展潛逃的消息以後,立刻放下手邊的工作,尋找目擊者。

    很快就有一位士兵前來舉報,說一個行迹可疑的騎手向他問路,然後朝着郭監軍的營地去了。

    淳于瓊一聽,立刻騎馬趕過來,正看到曹丕刺中鄧展的肩膀。

     “你們好大的狗膽!敢動我的人!”淳于瓊怒不可遏,眼前這兩個人他都不認識,想來是哪處營頭的低級軍校,所以說話一點也不客氣。

     “你的人,可是要試圖刺殺我。

    ”曹丕不甘示弱地擡起頭。

    他不認識淳于瓊,但從甲胄就知道是個大将,有他在場,鄧展無論如何是殺不掉了,隻能先栽贓再說。

     “鬼扯!他才來不久,跟你一個小娃娃能有什麼仇怨……”說到這裡,淳于瓊忽然停頓了一下,摸了摸鼻子,露出一副詭秘笑容:“難道說,你們原來就認識?” 曹丕心裡一突,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時鄧展咳嗽一聲,掙紮着要從地上爬起來。

    曹丕眼明手快,圍着鄧展緩緩走了七步,突然大喝:“我費了千辛萬苦避入袁營,不讓仇人知道底細!你又何必窮追不舍?” 鄧展聽到這幾句話,眼光一閃。

    淳于瓊在馬上奇道:“我說老鄧,你真的認識這娃娃?”曹丕搶先冷笑道:“我乃扶風魏氏子弟,名叫魏文。

    我兄長唯恐我奪其位子,買通了這人三番五次害我,豈會不認識?”他倉促間用七步時間編出來一段兄弟相争的故事,也算是捷才了。

    鄧展立刻心領神會,立刻接口叫道:“魏文!若不是我身陷袁營不得自由,定要去殺你不可!” 兩人對喊了幾句,俱是微微點頭,算是把對方的處境差不多摸清楚了。

    曹丕暗自松了一口氣,看來這鄧展不是叛變,而是出于某種緣由被帶進袁紹軍營,現在自己至少不會有暴露的危險。

     聽着兩個人的對談,淳于瓊卻呆在原地,捏着馬鞭,恍然失神。

     魏文這個名字,讓他回想起來,在董承死前,在渡口留下的二字血書,是他在最後時刻試圖傳達出來的重要訊息。

    這兩個字隻有淳于瓊知道,從來沒跟任何人提起過。

     那兩個字,乃是“魏蚊”。

     一個隻有齊魯人——準确地說,是隻有琅琊人才知道的詞。

     “巧合嗎?”淳于瓊心想。

     許都,皇城。

     皇城已被修葺一新,被大火焚盡的宮殿也被重建。

    尚書令荀彧手持文卷,慢慢踱着步子走進禁中。

    冷壽光一早恭候在那裡,看到荀彧來了,恭敬地推開寝殿的殿門,請他進去,同時口中喊道:“尚書令荀彧觐見。

    ” 荀彧和冷壽光對視一眼,都是淡淡的苦笑。

    他們都知道,天子如今不在這裡,這些虛文無非是給外頭人看的,雖然滑稽,卻不能省略。

     皇帝在官渡禦駕親征,這事若是捅出去,一定會天下大亂。

    現在許都對外給出的說辭,是皇帝又染重病,隻得在深宮調養。

    皇帝一向體弱多病,去年冬天差點病死,所以沒人懷疑其中有問題。

    更何況,荀彧荀令君每三天就會去探視一次,是唯一被允許觐見的外臣。

    他說一切正常,那就更沒人多嘴了。

     這段時間,許都特别平靜。

    滿寵走後,徐幹蕭規曹随,繼續按老法子經營許都衛,滴水不漏。

    而雒陽那班臣子,除了偶爾上書要求拜見天子以外,也沒什麼特别的動靜——董承已死,楊彪蟄伏,剩下的硬骨頭不多了。

     最讓荀彧感到意外的是,孔融這個大刺頭居然格外老實。

    若換了平時,他隻要三日未見天子,一定會把整個尚書台鬧得雞犬不甯。

    可開春以來,這位少府大人一反常态地低調,不僅上書次數變少,連出格言論也不多了,平時隻跟司徒趙溫等人互相走動,許都衛都查不出可疑之處。

     仔細算下來,孔融的異常舉動,恰好是在議郎趙彥被殺之後。

    荀彧對趙彥做過調查,認為那隻是一次董承餘黨的個人義舉罷了。

    郭嘉對這個結論并不贊同,不過他要前往官渡,便沒有徹查。

     “雖然還有些隐患,但有荀令君在,沒問題的。

    ”郭嘉臨走時說。

    荀彧對此隻能苦笑。

    他知道為何郭嘉如此幹脆地撒手不管,因為趙彥的好朋友陳群非常憤怒,一口咬定是郭嘉陷害忠良,官司一直打到了曹操那裡。

    郭嘉索性把爛攤子交給荀彧來收拾,自己揚長而去。

     趙彥之死的震動還不止是在許都,它被有心人渲染成了一起政治迫害事件,和楊彪被拷掠的事提升到同一高度,甚至被寫入了袁紹的檄文中去,這在士人之中造成了波動。

    更有人把這說成是古文派對今文派的一次挑釁,一個與世無争的今文士子,在古文派當權的城市裡慘遭殺害,這是要用刀匕來毀滅經學。

     荀彧在許都禁止了這些流言的蔓延,但許都之外就無能為力了。

     他努力搖搖頭,把這些思緒都努力趕出腦海。

    與在前線鏖戰的曹公相比,這些都是小事。

    如何把足夠的兵員和補給送上前線,才是最重要的。

    他深吸一口氣,踏進寝殿。

    在他面前,伏壽穿着全套宮裝,跪坐在坐榻之上,光彩照人,隻是眉宇間有幾分寂寞。

     荀彧伏在地上,執君臣之禮,伏壽揮揮寬袖,第一句便開口問道:“陛下可還安好?” 這是他們每次見面,伏壽必問的第一句話。

    荀彧垂首道:“最新得到的消息,陛下已抵達白馬城。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這幾日他們已進入袁營了。

    ” 伏壽微微側頭,身子前傾,唇邊挑起一絲耐人尋味的弧線:“荀令君是在擔心陛下?” 荀彧歎了口氣:“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陛下此舉,臣終究是不贊同的。

    袁營兇險,又有田豐、沮授這樣的人在,一步算錯,就可能萬劫不複。

    ”他從一開始就不贊成這種高風險的計劃,但事已至此,無可奈何。

     “咱們這邊,不是有從不犯錯的郭祭酒嘛。

    ”伏壽語氣裡帶着淡淡的自嘲。

     “縱有千般妙計,奈何鞭長莫及。

    到頭來,還得要看陛下自己。

    ” “陛下天資英俊,聰敏機變,這些小事,想來難不倒他。

    ” “您對陛下,可真是信心十足哪。

    ”荀彧毫不掩飾自己的擔憂。

     “那是當然了。

    ”伏壽整張臉上都洋溢着笑容,那是一種自信而幸福的笑容,“那可是我的夫君、當今的天子啊,一個能在董卓、呂布、李傕、郭汜、楊奉等虎狼之間周旋數年,仍能保全漢室的男人。

    ” 沒等荀彧回應,她忽又輕聲喟歎:“不過荀令君的擔心,也不無道理。

    如果有可能,我真想趕到官渡,與陛下同進退,也勝過在深宮裡每日提心吊膽。

    ”她看荀彧臉色有點僵硬,又笑道,“說說而已,荀令君别這麼緊張。

    這點輕重,我還分得清楚。

    ” 剛才還對天子信心十足,現在卻又擔憂安危,女人的心,真是矛盾。

    荀彧心想。

    伏壽斂起笑意,把略顯豐腴的身子挺直,她身材本就很高,這麼一挺,對荀彧就成了居高臨下的俯瞰。

     “對了,聽說最近孔少府在城裡四處遊走,可還是為了聚儒之事?”伏壽問。

     荀彧苦笑着點點頭。

    孔融除了到處宣揚趙彥被迫害的事情,一心一意隻忙一件事,就是搞許下聚儒之議。

    這最初隻是曹氏一個小小的安撫手段,卻被這位大儒抓住機會,大聲嚷嚷,傳書各地,拳打腳踢弄到了今日的局面。

     伏壽帶着絲嘲諷道:“哦,看來孔融是打算把這次聚儒,搞成第二次白虎觀啊,他野心不小。

    ” 章帝建初四年,天下大儒群集在京城白虎觀内,今文派與古文派展開了一場大辯論,最終核定了五經同異,由班固執筆寫成《白虎通義》,成為儒學名典,影響深遠。

    孔融這一番舉動若是成功,史書上恐怕會大大地書上一筆。

     荀彧道:“學問之議,有裨人心,乃是好事。

    可惜眼下戰事緊,朝廷無餘力顧及,隻好辛苦孔少府一個人了。

    ” 荀彧的意思很明白,你想玩可以自己去玩,我們不攔着,但絕不要指望朝廷給你什麼襄助。

    伏壽其實對孔融也很無奈,她不認為這種文人的耍嘴皮子能有什麼實際用處,可孔融卻樂此不疲,大概是為了虛名吧?她不由得暗自慶幸當初沒把他拉進反曹陣營——這家夥當自己人的破壞力比當敵人還大。

     于是伏壽道:“這些事情我們婦道人家不好參與,荀令君您定便是。

    ”算是表明了漢室的立場。

     兩人又閑談了幾句,荀彧便告辭了。

    當他離開皇城返回尚書台時,卻在門口看到一位出乎意料的訪客。

    卞夫人荊钗素裙,滿面愁容地等在門外,她看到荀彧過來,快步迎了上去,連聲問道:“可有我兒的消息?” 曹丕偷偷離開許都的事,是他自作主張,除了劉平誰都不知道。

    卞夫人一直到當晚,才發現曹丕留在枕下的告别信,一度昏死過去。

    得到消息的荀彧也吓了一跳,可已經阻攔不及。

    卞夫人哭鬧不止,直到荀彧吓唬她說,如果再鬧下去消息洩露,曹丕一定性命不保,她才收起哭泣。

     官渡高層也因為曹丕的出走而震動了一番,連郭嘉都向曹公請罪。

    不過曹公表示,既然孩子願為國分憂,也該曆練一番,既然已經去了,就做出些名堂再回來。

    有了這句話,這段鮮為人知的喧嚣才算徹底平息。

     卞夫人雖然不鬧了,卻三天兩頭往尚書台跑,打聽自己兒子安危。

    面對這位焦慮的母親,荀彧一點辦法也沒有。

    于是荀彧把對伏壽說的話又對卞夫人說了一遍,卞夫人聽了,眼皮一翻:“進了袁營,天子若是生有異心,把我兒子出賣了怎麼辦?” 荀彧知道說什麼都沒用,索性把郭嘉擡出來:“有郭祭酒籌謀,不會有事的。

    夫人莫非信不過他?”卞夫人果然無話可說,隻是低聲嘟囔道:“他也不是神仙,豈能事事都算得準……” “還有賈诩賈文和呢。

    這兩個人在一起,天下沒有辦不成的事。

    ” 一聽到這個名字,卞夫人神色一怔,隐隐帶着怒氣:“你是說那個幾乎殺害我兒的人麼?” 荀彧這才想起來,宛城之時,十歲的曹丕幾乎命喪沙場,他媽媽對賈诩不可能有太好的印象。

    荀彧暗叫自己糊塗,連忙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賈诩歸了曹公,自然會盡心竭力。

    ” “希望如此。

    ” 卞夫人咕哝了一句,卻也沒過多糾纏,轉身離去。

    這讓荀彧松了一大口氣。

     袁、曹的中原大戰,從一開始就為天下所矚目。

    而在建安五年的四月,這個戰場上出現的古怪态勢,卻令許多圍觀的策士們胡須捋斷了一地。

     先是袁紹先鋒進逼白馬城,圍而不攻,意圖圍城打援。

    可顔良居然莫名其妙地輕軍而出,結果被曹軍抓住機會,在一場遭遇戰中被降将關羽斬殺。

    曹操立刻親率主力離開官渡,進逼白馬,公則與淳于瓊不得不解除包圍,倉皇東遁。

    而袁紹的大軍,還安然待在黎陽,不動聲色。

    雙方這第一回合的落子,都有些飄忽。

     從表面看,是曹軍主力盡出,逼走了公則。

    隻有少數敏銳之人才注意到,這兩者的先後次序,其實和想象中完全不同。

    先是公則解圍而走,然後曹操的主力才不情願地趨向白馬,就像是一頭被人扯着尾巴倒着拽出巢穴的猛虎。

     黃河岸邊,一萬多名袁軍正徐徐沿河而東,隊伍中間打着“郭”與“淳于”的旗号,朝着黃河渡口開去。

    他們背後的白馬城頭已經飄起了黑煙,應該是東郡太守劉延在焚燒資财辎重,看來曹軍也是無心久守。

     公則和劉平并肩騎行,奇怪的是,曹丕居然跑去和淳于瓊一路,居然還談笑風生,讓郭、劉二人均大感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