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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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他麻痹的聲帶隻能發出蚊子般的聲音,對面根本聽不到。

    他拼命想要越過大車,卻被兩名軍士死死拽住。

    他們看到這人忽然變得狂暴,唯恐出什麼事,手臂多用了幾分力,把他硬生生扯回來,一路跌跌撞撞帶回去。

     他們把鄧展重新扔回營帳,怕他跑掉,還用繩子捆了幾道。

    不過軍士們吃不準淳于将軍是拿他當賓客還是戰俘,下手捆縛的時候松了幾分。

     鄧展身體動彈不得,靈台卻在急速轉動。

    二公子怎麼跑到這裡來了?難道說,許都已經被攻陷?曹公的家眷全落在袁紹手裡了?他忽然想到,站在二公子身旁的那個人,似乎也很熟悉,而且與自己苦苦追尋的散碎記憶頗有關聯。

     他到底是誰?鄧展拼命回憶,可剛才匆忙一瞥,根本看不清楚。

     顔良在外頭草草地遊獵了半天,心裡有些郁悶。

    淳于瓊那個老東西如影相随,嘴裡還唠叨着一堆令人生厭的怪話,實在有些煞風景。

    好在這種折磨沒持續多久,淳于瓊似乎在營中有急事,匆忙離開。

    顔良心想,反正這次出遊隻是為了殺殺公則的氣焰,既然目的已經達到,便沒必要繼續遊蕩了,于是也朝着自己的駐地返去。

     他剛剛回到駐地,就聽衛兵說有一個人求見。

    顔良把他叫進來,發現是個毛頭小夥,自稱自己是漢室繡衣使者。

     “說吧,有什麼事?”顔良不耐煩地用大刀磨着指甲。

    他和公則不一樣,“漢室”這個詞在他的耳朵裡,還不如河北幾個大族的名頭響亮。

     劉平對他的怠慢并不氣惱,他不慌不忙地說:“我來到此,是想賣與将軍一份消息。

    ” “哦?” 劉平道:“曹軍先鋒已過延津,正向白馬急速而來。

    若将軍即時出迎,必有驚喜。

    ” 顔良磨指甲的動作停住了,他眯起眼睛,饒有興趣地問道:“我軍斥候尚未有報,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是漢室繡衣使者。

    ”劉平答非所問。

     顔良覺得這個回答有點挑釁的味道,面色一沉:“你不去找公則,為何來尋我?難道覺得我更好騙麼?” “不,恰好相反。

    ”劉平道,“隻是因為将軍手中握着更好的東西。

    ”說完他用腳尖在沙地上寫了一個人名。

    顔良瞪着劉平看了半天:“這件事你都知道了?漢室果然有點名堂。

    ” “若是不知道,又怎麼給将軍備一份厚禮呢?”劉平畢恭畢敬地說道,又在沙地上寫了一個人名。

    顔良一看,黑紅色的臉膛立刻洋溢出會心的笑容:“果然是一份厚禮!說吧,你要什麼條件?讓我把你引薦給主公?”他拍拍劉平的肩膀,态度親熱了不少。

     “等将軍博得頭功凱旋之後,再議不遲。

    漢室志在高遠,不急于一時。

    ” “哈哈哈,說得好!那你就等着吧。

    ” 顔良一拍大腿,大踏步走出帳子,對正在解鞍的騎兵們喝道:“你們這些懶鬼,本将軍遊獵還沒盡興,再跟我出去轉一圈。

    ” 顔良大部隊匆匆離開大營以後,劉平低頭用腳尖把沙地上的字抹掉,轉身離開。

     “斬殺顔良?” 聽到楊修的話,三位将軍都紛紛露出苦笑。

    顔良是誰?那是河北一代名将,死在他手下的武人比黃河岸邊的蘆葦還多。

    即便是心高氣傲的關羽都不得不承認,至少在目前,他們三個加到一起,都不如“顔良”這個名字煊赫。

     楊修卻不以為然地晃了晃指頭:“顔良再強,又豈能比得過呂溫侯?呂溫侯還不是落得白門樓的下場。

    ” 這個例子讓張遼有些不舒服,面色一黯。

     楊修舔了一下嘴唇,又道:“戰場之上,謀略為首,軍陣次之,個人武勇用處不大。

    顔良如今孤軍深入,正是擊殺的絕好時機,諸位要成就大功業,可不能錯過啊。

    ” “顔良的部屬都是幽燕精騎,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們怎麼攔得住?”張遼提出疑問。

    楊修道:“我剛才不是說了麼?戰場之上,謀略為首。

    三位若肯依我的調度,顔良的首級唾手可得。

    ” 三個人互視一眼,忽然發現,楊修的這個提議居然無法拒絕。

    曹公既然有了試探之意,如果此時拒絕參與斬殺顔良的策劃,隻會讓自己的嫌疑更深。

    即使是關羽,在明确玄德公的下落之前,也不願過于得罪曹公——原來這個輕佻的家夥從一開始,就在言語中設下圈套,等到他們覺察之時,已是不由自主。

    念及此,他們對楊修立刻都收起了小觑之心。

     關羽一捋下颌美髯,丹鳳眼爆出一道銳利光芒:“德祖說的不無道理,顔良的高名,正合墊做我等的進身之階!豈不就在今日?”徐晃與張遼以沉默表示贊同。

     見大家意見取得一緻,楊修把骰子揣到懷裡,撿起一根枯枝,在地上随手畫了幾道:“顔良的部隊全是幽燕精騎,進退如風,卻不耐陣地戰。

    咱們分一支部隊,将其纏在黃河灘塗,壞其馬蹄,然後其他兩軍迂回側後,再合圍共擊,可奏全功。

    ” 三人微微有些失望,這計劃聽起來四平八穩,沒什麼出奇之處。

    不過戰場上确實沒那麼多奇謀妙計,講究的是實行。

    一個普通的戰前方略,若能實行個七八成,也足夠取得勝勢了。

     “那麼我去纏住顔良。

    ”張遼主動請纓。

    其他兩個人都沒提出異議。

    他是西涼軍出身,麾下為數不多的精銳都是來自于高順的陷陳營舊部,馬戰娴熟,派他們去纏住河北騎兵再合适不過。

     徐晃也開口道:“由我去堵住顔良退路。

    ”憨厚的方臉如岩石般沉穩。

    這位将軍的話不多,語速緩慢,仿佛每個字都經過深思熟慮。

     其他三個人同時看向他,眼神裡都有些明悟。

    阻截是個高風險的活兒,顔良這次帶來的皆是騎兵,倘若迅速逃掉,負責阻截的将軍到底是“力有未逮”還是“有意縱敵”,可就說不清楚了。

    徐晃是漢室之人,身份早已公開,由他擺明車馬前去截殺,顯得光明正大。

     楊修滿意地點點頭:“徐将軍穩若泰山,這任務交給你最放心不過。

    關将軍,屆時請你迂回到南側,封堵顔良回營之路。

    三路合圍,來個甕中捉鼈。

    ” 楊修說完,把樹枝一撅為二,扔在地上,顧盼左右顯得信心十足。

    三人對這個計劃沒什麼異議,驅馬回去調派人馬。

    這時候斥候又來報,顔良的部隊已經在十五裡開外了。

     徐晃要走了所有的長矛和一半的弓箭,還有二十餘具皮甲。

    他的任務是堵截騎兵,用矛拒馬是最有效的防沖擊辦法。

    稍做整理以後,徐晃帶領部屬先行離開。

    他們在行軍途中緩慢變陣,逐漸由一字長蛇向前推成了三個方陣,戟兵矛兵在前,盾兵分布兩翼,弓兵與刀兵夾雜于中,标準的對騎陣勢。

     能夠在行軍中如此迅捷變陣且不亂的部隊,可不多見,徐晃治軍的手段,可見一斑。

     他出發以後,張遼與關羽也對自己的部隊進行了微小的調整。

    關羽肩負着阻斷顔良回撤之路,很可能會被騎兵正面沖擊,所以他用幾百把環首刀交換了張遼同等數量的長戟、短戟和直矛。

    而所有的騎兵都留給了張遼,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與顔良正面交鋒,堅持到友軍合圍。

     整頓完以後,張遼在馬上一抱拳:“雲長,保重。

    ”關羽也做了回禮:“文遠,咱們看看,誰先取得顔良的人頭!”兩人相視一笑,各自撥轉馬頭離去。

     張遼目送關羽離去,看到楊修仍站在旁邊不動,大感意外。

    張遼是最先投入戰場的部隊,風險極大,他居然選擇跟随這一路人馬,隻怕這小年輕根本不知戰場兇險。

     張遼摸摸鼻子,冷笑一聲,也不去理他,自顧點齊兵馬,一聲令下,幾十名帶了大弓的斥候呈一個扇面分散出去。

    他們将負責狙殺可能出現的敵人偵騎,遮斷戰場,切斷顔良與主營之間的聯系。

     看着那些斥候飛馳而出,楊修忽然握住缰繩,似是不經意道:“徐将軍和關将軍已經遠去,文遠你不必這麼警惕了。

    ”張遼注意到了他稱呼上的微妙不同,乜斜一眼:“楊先生又有何見教?”他把“又”咬得充滿嘲諷。

    楊修笑呵呵道:“文遠此來赴約,再這麼遮遮掩掩,可就趕不上約期了。

    ” 張遼猛地一勒缰繩,雙眉高起,把一張臉牽得更長,更襯出鼻鈎陰兀。

    他下意識地把手按在了劍柄上。

    這個弱不禁風的家夥,隻消劍芒一掃便可殺死。

    楊修笃定地扶在馬上,一臉風輕雲淡,對他的威脅視而不見。

    無聲的對峙持續了數息,張遼長長歎息一聲,把手從劍柄挪開:“你是何時知道的?” 楊修道:“适才斥候來報,隻說是有數百騎接近,可你張口便說是幽燕鐵騎,豈不是早知顔良要來?” “僅憑這一點而已?”張遼疑道。

     楊修把骰子一抛:“自然不夠定論,但看張将軍你主動請纓,我覺得足以賭上一賭了。

    ”張遼聽了,不禁有些愕然。

    隻憑着一條似是而非的破綻,這家夥就敢投下這麼大賭注。

    運籌帷幄的頂尖謀士他見得多了,但像楊修這種把計算建在賭運之上的大膽之徒,他還從來沒領教過。

     張遼盯着楊修,忽然想到:楊修的父親是去職的太尉楊彪,與曹公一貫是政敵。

    楊家自董承之亂後,已歸附曹公,家中精英也盡數被迫調遣來到官渡。

    他背着曹公搞點自己的小算盤,倒不足為奇。

     “張将軍不必如此警惕,你我同處一舟,彼此應該坦誠些。

    ”楊修湊到張遼身前,低聲說了句什麼。

    張遼眼神閃過一絲為難的神色,皺着眉頭道:“先旨聲明,在下去見顔良純為私事,絕無對曹公不利之心。

    ” 楊修露出狐狸般的歡欣笑容:“真巧,我也是。

    ” 一騎白馬飛快地從南方馳來,馬上的騎士身着紫衣,一望便知是袁家的加急信使。

    那匹馬遍體流汗,顯然已奔馳了許久,鼻息粗重。

    可騎士仍不滿足,拼命鞭打。

    沿途的袁軍巡哨紛紛讓開大道,以确保信使順利通行。

     忽然騎士一抖缰繩,向右拐了一個彎,離開官道,朝着黃河北岸的一處村落跑去。

    城池東側的外郭旁是一片半廢棄的村落,不過如今有軍隊駐紮此處。

    廢墟間偶爾有人影閃過,手持刀弩,看來這裡的戒備并不似表面看起來那麼松懈。

     快接近村子之時,馬匹忽然哀鳴一聲,轟然倒地。

    早有準備的信使跳到地上,看都不看坐騎,一溜小跑,沖到入口處。

    兩名衛士不知從哪裡閃了出來,攔住去路。

     “丹徒急報!”信使急促地說了一句,把手裡的一個魚鱗信筒晃動一下。

    衛士看到那信筒上不敢怠慢,簡單地搜了一下他的身,就放了進去。

     過不多時,村裡的某一處地方突然傳來銅爐被踢倒的聲音,然後一個歇斯底裡的暴怒聲響起: “郭奉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