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刺客王越的信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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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所站立的地方又一次蹲下身子,十個指頭飛快地在土地上翻弄。

     站在附近的張繡忍不住問道:“伯甯兄,你到底在找什麼?” “公子的救命恩人。

    ”滿寵趴在地上,頭也不擡地回答。

     依循常理,曹丕的遇難對漢室來說是件快意之事,是對曹賊的一次沉重打擊。

    可不知為何,劉協眼中看到的,不是曹操之子曹丕和王服之兄王越,而是一個小小的孩子被一名遊俠一刀斬殺。

     那日楊修的話,猝然在他腦海裡響起:“把慈悲貫徹到底,也是一種堅強。

    ”此時的劉協,決定遵從自己的本心行事。

    所以他放開伏壽,幾步沖到了孫禮跟前。

     孫禮已經陷入精神恍惚的狀态,整個人如傀儡一般,任人擺布。

    劉協把他的手臂挪開,俯身去查探曹丕的身體。

    一旁的曹仁以為天子要對曹丕的屍身不利,不禁怒目圓睜緊捏鋼刀,做勢要劈向劉協的後背。

     “滾開!他還未死呢!” 劉協猛一擡頭,厲聲喝道,眼神霎時如電驅雷湧。

    曹仁被劉協突然展現出來的龍威給震懾了,不由得手中一頓,先倒退了半步。

    然後才反應過來劉協說的話是“曹丕未死”。

    他二話不說,“咕咚”一聲單腿跪地,以手拊胸,低聲嗫嚅道:“陛下,請救救公子,救救公子……” 劉協在河内遊獵時,經常受傷,因此對于跌打扭磕之類的傷勢,頗知止敷之道。

    他剛才一檢查,發現曹丕盡管脖頸被利刃所傷,但切口卻堪堪避開大脈,流血雖多,其實隻是皮外傷,隻要處置及時,傷不到性命。

    曹丕昏迷不醒,其實是被吓的。

     劉協松了一口氣,他一面止血,一面對曹仁吩咐道:“用陶甕多取清水來,再取幾束幹淨布條,軍中的金創藥拿三份。

    ” 漢家天子的權威,從來沒有被如此迅速地執行過。

    不過轉瞬工夫,這些東西就已經準備好了。

    劉協小心翼翼地開始處理傷口。

    他的手法熟練,卻未見得有多高明。

    但這時候,周圍誰也不敢靠近去越俎代庖,都沉默地注視天子為曹司空的兒子處理傷口。

    這可真是一番難以想象的奇特景象。

     劉協此時腦子裡沒有别的雜念,隻是希望這一條生命不要在自己面前流逝。

    自從那日祠堂深談之後,他第一次變得堅決而果斷,對自己的抉擇毫不猶豫。

     曹仁久經沙場,這些流血其實早就見慣了,可這次被刺的是曹丕,讓他一時間方寸大亂,竟忘了先去檢查傷口。

    此刻他看到劉協全神貫注地為曹丕裹傷,眼神堅定,全不似作僞,不由得湧出一股感激之情。

     這時候,一個冷漠沉着的聲音從他旁邊傳來:“曹将軍,在下有事相告。

    ” 曹仁偏過頭去,發現是滿寵。

    滿寵這時候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衣衫上沾滿了雪泥,樣子有些狼狽。

    曹仁對這個冷冰冰的家夥沒什麼好感,把手臂一橫:“陛下在為公子療傷,不可驚擾。

    站開說話。

    ” 他們兩個走開幾步,滿寵道:“公子如今安危如何?” 曹仁道:“脖頸雖傷,總算未至要害,看來是那王越留了一手。

    ” 滿寵輕輕地搖了搖頭,平伸出手掌:“這是我剛才撿到的石子。

    ”曹仁一看,這是一枚石子,表面呈現暗褐色,形狀明顯經過打磨,貌似鵝卵,大小恰可為兩枚指頭夾住。

     “這是?” “剛才王越那一劍,确實存了殺人之心。

    隻不過被這一枚飛石擊中了劍背,緩了三分力道,公子方才得幸。

    ” 曹仁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一個王越也就罷了,這附近居然還藏着一位高手。

    能夠飛石打中王氏快劍,這份功力實在令人咋舌。

    曹仁下意識地四下環顧,可隻看到一片片被大雪覆蓋的田畝與山丘上稀疏的枯林,除了王越藏身的雪包以外,完全看不出任何曾經有人潛伏的痕迹。

     “我在那邊方向,也尋到了幾枚石子。

    說明剛才擊傷張繡西涼騎兵,掩護王越退卻的,也是這位高手,”滿寵還是那一副不陰不陽的表情,“也就是說,那位隐藏的高手即便不是王越同黨,兩人也絕非敵對。

    ” 聽到滿寵的話,曹仁冷汗直冒。

    不知不覺讓這麼多人靠近籍田,他這個負責警戒的人,絕對難辭其咎。

    倘若剛才那兩名殺手存了心思,恐怕此時已經是血流成河。

     “許都什麼時候冒出這麼多高手……”他咬緊嘴唇。

    這次許都肯定又得全城大索。

    不把這個刺客找出來,誰也别想安心睡覺。

     滿寵把石子收入袖中,慢慢道:“王越來曆如何,在下不知。

    不過那擲石的高手,我倒是在董承之亂時見到過一次。

    那一次他也是自遠處發石,轉瞬即斃董承身邊的數名高手,腕力之強,不在勁弩之下。

    ” 曹仁瞳孔陡然收縮,語氣裡隐然帶有不善:“是誰?” “楊修。

    ” “竟然是他!楊老狗的狗崽子!”曹仁咬牙切齒。

     “子孝,冷靜點。

    不要随便亂下結論,教旁人看了笑話。

    ” 曹仁一回頭,看到荀彧鐵青着臉,一手按在他肩上,一手指向遠處那一群幸災樂禍的大臣。

     那群幸災樂禍的人,此時正聚在一起,袖起凍得有些發疼的雙手,低聲聊着天。

    孔融得意揚揚地對趙溫說道:“看來老天爺都在幫我們。

    這次的許都聚儒之議,肯定能成了。

    ” 趙溫有些不解:“曹丕遇刺,難道他們不會中止一切外人進入許都麼?” “你錯了。

    你看看咱們那位陛下。

    ”孔融指了指埋頭為曹丕療傷的劉協。

    “陛下當真驚才絕豔,居然當衆表演了一番吳起吸膿。

    天子如此關心臣下,降尊纾貴為曹操的兒子施術,賣了曹氏一個天大的人情。

    荀令君又怎麼好駁回這點小小的請求呢?” 趙溫覺得孔融說得很有道理,連連點頭,然後湊到孔融耳邊,用幾乎不可聞的聲音問道:“我說文舉啊,那個王越,是你找來的?” 孔融先是一愣,旋即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不置可否,隻是用兩隻大袖拂了拂前襟。

    趙溫暗暗挑起大拇指,眼神裡多了一絲敬畏。

     “哎?那個人,是議郎趙彥吧?”趙溫忽然問道。

    循着他的手臂指向,孔融眯起眼睛,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在一個本不該出現的地方。

    孔融詫異地說道:“那小子,到底在幹什麼?” 趙彥距離伏壽的距離,隻有十步之遙。

     劉協奔向曹丕之後,伏壽就一直優雅而孤獨地站在田埂上,眺望着自己的“男人”在搶救敵人之子。

    她沒有像尋常女子遭遇刺殺時那樣吓得花容失色,眼神安詳而平靜,隻在眼角處多挂了半滴晶瑩之物。

    誰也沒聽到,這位處變不驚的漢後剛剛輕啟朱唇,對皇帝的背影吐出兩個感情複雜的字來:“笨蛋。

    ” 趙彥謹慎地邁入籍田,眼神一刻都不曾離開那個窈窕的背影。

    這是一個讓少君不開心的女人。

    董妃對伏後的敵意,多少影響到了趙彥對她的觀感。

    但趙彥絕不會讓情緒影響自己的判斷。

    他知道,如果說能有什麼突破口的話,那必然是從這個女人身上。

    劉協是趙彥要挖掘出來的終極真相,而伏壽,則是缭繞在這個真相四周的雲霧。

     若擱在平時,臣子是絕無機會單獨靠近一位嫔妃的。

    但刺客在籍田的出現和皇帝的意外舉動,讓趙彥終于抓住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啟禀皇後陛下,刺客不明,此地不宜久留。

    臣請速還銮駕。

    ”趙彥半跪在地,大聲說道。

     伏壽聽到聲音,轉回頭來,看到一個青年官員殷切地望着自己。

    為了輔佐皇帝,她默默地記下了朝中幾乎每一個官員的名字和性格特點,她認出這個人似乎叫趙彥,是孔融舉薦來朝做議郎的,表現一直很安靜,大概又是個被孔融的高調忽悠來許都的愣頭青吧。

     想到這裡,她心中略松,擡起右手,點向曹丕,順手不露痕迹地拭去眼角流晶:“你沒看到陛下正在忙碌麼?”趙彥強忍住胸腔内怦怦亂跳的激動,向董妃的敵人恭敬道:“陛下久染沉疴,臣一直夙夜憂歎,恨不能替天子身受。

    如今見到陛下龍體已愈,踴踰無礙,臣實在欣喜無極。

    ” 伏壽警惕地看了趙彥一眼,不太明白這個人是真心想溜須奉承,還是受人指使有什麼不明的企圖,她抿嘴笑道:“陛下在宮中一直修習強體養生之術,效果甚佳。

    ” “請皇後賜教,是何仙術,有如此神效?”趙彥大着膽子問道。

    什麼仙術,居然能把一個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皇帝變成一個身手敏捷的高手,換了誰都會問出這句。

     伏壽的眉毛輕微地蹙了一蹙,她隻是随口一說,沒想到這人卻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她有心不回答,又怕引起疑問。

    正在猶豫之間,第三個聲音自左近響起:“趙議郎,陛下修習的,乃是我師自創的導引之術。

    習得此術,可以免三災,去八難,身輕如燕,百病不侵。

    ” 趙彥一看,原來是中黃門冷壽光。

    他是近侍,不能參與籍田之禮,剛才一直在外圍等候。

    看到裡圈出事才匆忙趕了過來。

     “請教導引之術的名字是?”面對一個宦官,趙彥的聲音變得大了一些。

     “此術師法自然,取自虎、熊、鹿、猿、鶴五種禽獸之态,故名‘五禽戲’。

    ”冷壽光回答。

     伏壽看着冷壽光一臉認真的表情,居然判斷不出他是順着自己的謊話繼續編下去的,還是真的有這麼一門神奇的導引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