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逝者并未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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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由棋手的動機而決定的。

    當棋手着眼于政治鬥争時,一位天子近侍與一位禁軍将領無疑是極重要的籌碼;但當棋手打算發動政變時,一支可靠的武裝力量才是最珍貴的。

     他現在最煩惱的,隻有一件事:多疑的滿寵并沒讓這些前鋒營的士卒加入刺奸工作中來,而是把他們派到城中諸街道各坊去。

    這四百人就像撒進了許都城内的黃沙,四處分散,這無疑将會增大起事的難度。

     “在計劃發動之前,暫且忍一忍吧。

    ”王服想。

     張宇坐到車上,探頭對王服道:“我可以走了嗎?”王服這才從深思中醒過來,沖董妃微一施禮,驅馬走到前頭。

     董妃和趙彥目送着老人在前頭的街道消失,兩人相對,一時無言。

    董妃吩咐身邊唯一的一位侍婢去叫車過來。

    等到侍婢離開,董妃忽然麗容一斂,低聲對趙彥道:“彥威,我有點害怕。

    ” 趙彥有些驚訝,他不知董妃為何會忽然發出這種感慨,連忙回答:“許都名醫甚多,您不必如此擔心。

    ” “混蛋!我說的又不是這個!”董妃狠狠地踹了趙彥一腳,就像兩人小時候一樣,她可從來不會因為自己的貴人身份而韬光養晦。

    趙彥驚出一身冷汗,好在如今漢室不盛,若是尋常,董妃這個暧昧舉動可能導緻董、趙兩家滿門抄斬。

     趙彥心思玲珑,捉摸女人心思卻不那麼在行,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步。

    董妃自嘲地笑了笑,沒容他再問,自顧說了起來:“我父親最近非常忙,不停地會見各種賓客,要麼開設大宴,要麼躲在書房裡密談。

    他甚至連晚上看看我的時間都沒有……可我總覺得心驚肉跳,經常莫名地心慌起來。

    ” 趙彥暗自感歎,少君這個人脾氣直,心思卻淺得很,根本不了解他父親董承的處境和政治鬥争的險惡程度。

    對于她來說,生活始終停留在雒陽的童年美好記憶,人人都寵着她哄着她。

    可偏偏就是這樣的人,直覺往往很靈驗。

     看來董承果然是在策劃什麼大事。

     “夫人過慮了。

    董将軍身負漢室重托,自然日理萬機。

    陛下唯一能倚重的,唯有董公啊。

    ” 聽到陛下二字,董妃又有些氣惱,她用手托着下巴,皺起眉頭:“陛下也變了,變得似乎換了一個人。

    以前的陛下光芒四射,可現在的他,有點像個傀儡,伏壽說什麼他就說什麼,樣子也變了……” “陛下久病未愈,容貌有所清減也屬平常。

    ”趙彥勸道。

    董妃啟齒欲言,很快又搖搖頭放棄了,這種感覺隻有肌膚相親的男女才能意會,實在無法把微妙處傳達給旁人。

     “張老公公走了,陛下變了,父親也看不到了……彥威,你說我該怎麼辦?”董妃的聲音越來越低,身體靠着左掖門的牆壁,就像一個不願意搬家面對新環境的小孩子。

    趙彥心中一陣憐惜,可他知道自己能做的着實有限。

    他靈機一動,俯身從地上撿起一片枯葉,三折兩折,折成一隻草蟋蟀。

     “草蟋蟀,披黃帶,日頭東升,貴人西來。

    ” 他念的是小時候的童謠,那時候董妃最喜歡拿着草蟋蟀,騎在圍牆上翹着腳,邊唱着歌謠邊等貴人來接。

    董妃接過這隻簡陋的草蟋蟀,似笑似嗔,又輕輕踹了他一腳,面上的苦悶稍微消散了一些。

     侍婢這時候帶着馬車趕過來了,兩個人默契地閉上了嘴。

     董妃被攙扶上車,很快離開。

    随着馬車的遠去,趙彥那點淡淡的懷舊情懷也逐漸散去,他開始頭疼如何向孔大人交代,他不是來打探消息,如今卻變得比剛才更加迷茫。

     董妃無意的一句“陛下變得似乎換了一個人”,在趙彥心中掀起了滔天的波瀾。

     ※※※ 就在同時,許都一切暗流湧動的旋渦核心正坐在司空府的正廳裡,身上蓋着絨毯。

    他面前跪伏着幾位漢臣,絮絮叨叨地說着陳腐的話題。

     “卿等所奏甚當,朕會下诏,着尚書台加以旌表。

    ”劉協機械地張合着嘴唇,有些無聊。

     大臣們跪謝,然後恭敬地退了下去。

    伏壽拿起一塊熱水敷好的絹巾,蘸了點醒腦的龍涎草粉,給劉協擦了擦額頭。

    這是卞夫人特意吩咐下人準備的,無論曹操對漢室如何,至少這位夫人對皇帝的禮數無可挑剔。

     門口的小黃門拿着朝奏名刺剛要往下唱,伏壽指示說:“陛下疲倦了,讓外面的人稍等一下。

    ”小黃門領命而出。

     伏壽見屋裡沒人了,對劉協道:“陛下,您剛才可有點走神了。

    ”劉協揉揉眼睛,半是歉意半是抱怨:“這一天我已見了七八波大臣,他們都說幾乎一樣的話,我都幾乎睡着了。

    ” 伏壽就像是一個諄諄教導弟子的五經博士:“你現在要多接觸這些臣僚,盡快熟悉每一個人的秉性,同時也要讓他們熟悉你現在的面孔、風格,這非常重要。

    潛移默化之下,他們才不會對你起疑心。

    ” “好吧好吧……接下來要觐見的是誰?” 劉協無奈地按了按太陽穴,皇帝可比想象中難做多了。

    他甯可在冰天雪地裡打一天獵,也不願意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地接見一天大臣。

    他現在的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紅色,這是伏壽用生姜擦出來的。

    這幾天他的任務,就是逐漸增加接見臣僚的次數,讓他們習慣于皇帝的新轉變。

     “接下來的兩個人很重要。

    一位是董承,你已經見過了,還有一位是少府孔融。

    ” “孔融,北海孔融?”劉協揉穴的動作停住了,孔融是當今名士,他在河内也多有耳聞。

    司馬家一直很仰慕他,隻有司馬懿看不起他,說他是個大話炎炎的腐儒。

     “沒錯,這個人心高氣傲。

    連曹操都不放在眼裡。

    文武百官裡隻有他才敢不拘禮法,當衆喝罵,對曹氏來說是個不錯的制衡。

    ”伏壽侃侃而談,如數家珍,“這人對漢室忠心毋庸置疑,可惜剛愎自用,不通權術。

    陛下曾說此人可親而不可用。

    ” 劉協知道“陛下”指的是死去的哥哥,不由得細心聽着。

     “這個人精通經學,嗜酒如命。

    等會陛下見了,不妨與他談談酒道經學。

    隻是莫提國家大事,他知道了也無甚用處,反惹來大把牢騷。

    ”伏壽抿起嘴來,難得露出一絲笑意。

     劉協點點頭,把這些都默記在心裡。

    他扯過絹巾用力擦了擦眼睛,大聲道:“宣!” 董承和孔融聯袂穿過長廊,進到正廳。

    這兩人一個垂頭沉思,一個昂首直行,對比十分強烈。

    他們兩個原本是打算單獨奏事,結果卻在曹府門前撞了個正着。

    兩個人互不相讓,誰都不肯排在後面,最後隻能兩個人一起觐見。

     兩人見了皇帝,先按規矩叩拜。

    董承剛要開口,孔融卻搶在了他前頭。

     “陛下,臣有本上奏。

    ” 劉協颔首示意,他對這個人頗為好奇,便不顧伏壽眼神,揮手讓他奏來。

    孔融不慌不忙掏出一卷奏章,念了起來。

    劉協初聽還饒有興趣,後來發現空有辭藻華麗,卻無一語涉及政事,便有些不耐煩。

    他把目光投向伏壽,伏壽卻把頭轉過去,一副“活該你不聽勸”的表情。

     孔融見劉協稍有煩躁,便不滿道:“紫微巋然于星垣,萬世不易,方有允執阙中,群星拱衛。

    臣下奏事,天子亦當端坐如儀,為天下範!”劉協隻得重新振作精神,挺直腰闆。

     又聽了好長一段時間,昏昏欲睡的劉協忽然意識到,這個人并不是迂腐到不能再迂腐的人,他也不可能給皇帝上這麼長的奏章。

    他故意拖得這麼久,是不想讓另外一個人說話。

    劉協看了眼安靜等候一旁的董承,發現董承一臉坦然,似乎對孔融渾不在意。

     伏後趁孔融停頓的間隔,揮袖勸道:“陛下大病初愈,不宜聞奏過長,孔先生可留下奏章,容後細觀。

    ”孔融卻闆起臉來道:“司臣之事,何用牝雞!” 斥退了一帝一後,孔融士氣大振,又繼續讀起來。

    好在再長的奏章,也有念完的時候。

    孔融讀完最後幾個字,伏在地上道:“臣奏中所叙,俱是前朝故事。

    請陛下鑒之悟之,攘奸用賢,則漢室重光,計日可待。

    ” 繞了一大圈子,說了十幾個典故,其實隻是為了罵董承是開門揖盜的奸臣,諷刺他把張宇給趕走了。

    臣子以諷喻故事陳說實事,這是一種很古典的方式,近世已不多見。

    也隻有孔融這種人,才會搬出這種手法。

    劉協有些忍俊不禁,不由得揮揮手,問道:“孔先生金玉良言,朕知道了。

    ”他怕孔融又要啰嗦,便對董承道,“董将軍,你今日有何奏事?” 董承從容道:“孔先生說史,大有章法。

    臣雖魯鈍,也願為陛下講古一二。

    ” 劉協苦笑,怎麼今天這些大臣都争先恐後地開始說起舊事。

    他懶洋洋地問道:“卿說的哪段?” “穆宗朝鄭衆窦憲事。

    ” 八字一出,屋内氣氛為之一凝。

    劉協于國史頗有涉獵,對于這段曆史,知之甚詳。

    穆宗孝和帝劉肇之時,權臣窦憲權傾朝野,手握兵權。

    穆宗任用中常侍鈎盾令鄭衆,陰誘窦憲入城,緊閉四門,收其印绶,誅其朋黨。

    窦氏遂土崩瓦解,皇權複振。

     劉協回想起來上次見到董承的态度,他似乎在策劃一件與皇權有關的大事,隻是伏壽表示時機未到不肯細說。

    今天他有意說起窦憲的故事,難道是在向皇帝傳遞什麼訊息。

     可曹操如今遠在官渡…… 遠在官渡? 是了,窦憲當年也是大軍回朝,卻被鄭衆一擒而下。

    穆宗能如此,我為何不能? 董承要暗示的,正是此意。

     劉協想到這裡,渾身的血“騰”地沸騰起來,有一種強烈要站起來的沖動。

    伏壽輕輕按住他肩膀,用眼神示意隔牆有耳。

     董承也看出皇帝有些激動,沉聲道:“寝殿失火,四周不甯。

    臣等領命整頓宿衛,不日便會有成效。

    請陛下安坐司空府中,靜候佳音。

    ” 劉協聽出了弦外之音,頭腦恢複了冷靜。

    政變永遠是有風險的,自己身份貴重,又對細節一無所知,所要做的是鎮之以靜。

    既然這件事是董承與哥哥議定的,那麼自己不必強參添亂,具體舉措交給這些忠心耿耿的臣僚去操作就是。

     董承又道:“種輯去職。

    臣舉薦一人,代種輯主持宿衛。

    ” 這是很關鍵的一步。

    計劃發動之時,阖城大亂,皇帝身邊若無武裝保衛,難保不生變故,因此宿衛須得掌握在可靠之人手裡。

    種輯屆時另有重任,必須另有忠臣帶領這支隊伍。

     還未等劉協有什麼表示,孔融卻在旁邊插嘴道:“臣亦有一人舉薦,此人是人中龍鳳,有經天緯地之才,如陛下能聽之任之,朝内奸邪不足定!” 兩人對視一眼,都感到對方有些礙事。

    劉協有些起急,心想董将軍眼看大事将發,你這個腐儒還在這裡搖舌鼓唇,實在讨厭。

    他慢慢也找到了些皇帝的感覺,面色一闆,正要出言斥責,不料伏壽笑意盈盈,先開口道:“不知兩位推薦的,可是陛下心中所想的那位?” 劉協一頭霧水,轉念一想,伏壽口中的“陛下”,想必指的是他哥哥。

    這樁安排,大概是真正的劉協生前已安排好的。

     “太尉楊彪之子,楊修楊德祖。

    ”三個人異口同聲,然後董承和孔融相對愕然。

     在許都的某一處賭場裡,一個年輕人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手裡骰子失手丢了出去,滴溜溜轉了幾圈,居然是個六。

    周圍的賭徒一陣怒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