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逝者并未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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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少安毋躁,這裡頭沒那麼簡單。

    ” “事情還不夠清楚嗎?這是作繭自縛呐!”孔融怒氣沖沖地抖動着胡須。

    趙彥悄悄指了指另外一側:“董将軍一直沒說話,一定還有後手。

    ” 孔融瞥了董承一眼,冷笑一聲,道:“自從楊公去職、他女兒懷了龍種以後,他可是越發地獨斷專行了。

    外戚之禍,殷鑒不遠呐。

    ” 趙彥聽出了孔融話裡的怨恨。

    孔融并沒質疑董承是否留有後手,而是在抱怨如此重大的決策自己卻未預其中。

    趙彥想到這裡,歎了口氣,閉口不語。

    他能在朝廷裡做議郎,是靠孔融一力推薦,他不想忤逆這位恩人,可有些話說出來不中聽,所以保持緘默的好。

     對于整頓宿衛這事,趙彥從一開始就敏銳地嗅出了其中的幾分味道。

     單就朝中而言,曹操的勢力并不占什麼優勢。

    他的主要班底基本都集中在司空幕府,要麼随軍出征,要麼鎮撫各地,都忙于各類庶務,即便是挂有朝職的,也很少有空參加。

     可朝廷如今,根本就不算什麼東西。

    許都的大小事務,都牢牢捏在曹操手裡,現如今朝廷一個秩比千石的谒者仆射,還不如幕府裡一個軍祭酒來得值錢。

     所以這朝會,不過是個給天下人看的儀式過場,除了荀彧、丁沖、王必幾位大臣以外,并沒多少人認真對待——比如這一次曹仁就公然沒來。

    想要搞掉皇帝身邊的宿衛,曹氏有一萬種手段,沒有必要在一個形式大過實質的朝會上煞有其事地搞什麼三卿會審。

     如果是雒陽系想借朝廷的這麼一點餘威搞點事出來,這招“以退為進”似乎幅度有點大得過分。

    趙彥腦筋在飛快轉動,希望能從這些大臣的隻言片語裡推測出什麼。

    他意識到這也許是一個機會,一個讓自己和孔大人在朝中擴大影響力的機會。

    但是他必須謹慎,以免在抓住機會前先被政治風暴所吞噬,許都從來不是個安全的地方。

     不出趙彥所料,很快三卿又發出一條決議:為策完全,這一次除了宿衛之外,許都衛也被納入整頓之列。

    整頓宿衛的職責,交由車騎将軍董承親自督改;而前往整頓許都衛的使者,是趙彥的同事——議郎吳碩。

     大臣們又一次發出喧嘩,不過這一次聲音小了許多。

    許都衛的名字,每一個人都很忌憚,一想到滿寵那張死蛇一樣的表情,他們就對吳碩充滿了同情。

    吳碩本人倒是毫不膽怯,他從荀彧手裡接過诏令,立刻轉身離開正殿。

    跟随他去的,還有二十名金钺衛士,他們的身份表明這是一次以皇帝名義來執行的命令。

     孔融覺得實在有些荒謬,他不滿道:“你看到了?這就是董承的後手!千鈞之弩,竟為鼷鼠而發機,他可真不知輕重!” 他一向看不起許都衛那些卑鄙龌龊、渾身都滴着毒液的小人,甚至多談論一句都會玷污自己的清白。

     孔融至今還記得,自己的老友楊彪,就是被拖入許都衛的大牢,然後被滿寵折磨得遍體鱗傷。

    若不是他與荀彧兩個人親自跑到大牢裡找滿寵抗議,說不定楊彪就會死在裡面。

     站在他身旁的趙彥迷惑地挪動腳步,他也有些糊塗:犧牲了兩位近侍,隻為了伸一隻腳進許都衛?這未免太得不償失了。

    趙彥是一位法家信徒,他深信任何政治行為都有隐含的利益在裡面,董承這麼做,難道說許都衛裡隐藏着比宿衛班直更重要的東西…… 趙彥似乎想到些什麼,又覺得有些飄渺。

    還未等他想周全,孔融已經從袖子裡取出一卷奏折,大聲對荀彧和那個空着的龍椅道:“荀令君,我這裡還有奏本。

    ” 荀彧向他微笑着點了點頭,示意讓小黃門呈上來。

     每次朝會,孔融總會準備一兩個奏本,内容從經學到農桑不一而足,甚至還有關于飲酒的法令。

    這些奏本不會有什麼機會得到執行,但可以讓整個朝會顯得不那麼空洞。

    孔融的文章寫得極好,從個人角度荀彧還是挺欣賞這人的,有時候還會抄錄下一些精彩片段寄給曹司空。

     趁着小黃門取走奏本、當衆宣讀的當兒,孔融背着手,目視前方,壓低聲音對身旁的趙彥道:“一會兒退朝之後,我去找楊修說說話。

    你去看看張宇。

    這麼一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就這麼像狗一樣被踢出去了,實在說不過去。

    ” 趙彥連忙應諾,孔融這是暗示他去打聽一下宮中内情,隻不過礙于名士的面子不好直說。

    這位北海孔聖,也并非如表面上那般迂腐。

    有時候趙彥甚至懷疑,他在朝堂上的大吵大鬧,未必不是精心設計好的,有時候你擺足了姿态,别人反而不會對你有所戒心。

     望着孔融器宇軒昂的背影,趙彥開始琢磨等下該如何從張宇嘴裡套出東西來。

    他習慣性地掃視了一圈朝堂,看到董承和身邊的幾個人心思都沒放在孔融的奏本,聚在一起竊竊私語,還不時朝着外面望去。

     “看來吳碩的這次使命,很不簡單呐。

    ”他摸摸下巴,越發覺得事情有些詭異。

     就在朝堂上的話題轉為不鹹不淡的議題時,吳碩率領着金钺衛士已經抵達了許都衛的駐所。

     吳碩是個自負之人,一向以董府智囊自居。

    對于董承委任于楊修這件事,他很不甘心,認為楊修不過是個庇着楊彪餘蔭的世家子罷了。

    吳碩主動承擔這份最艱巨的任務,就是要證明給所有人看,他吳碩雖然出身寒門,卻不輸于那些大族子弟。

     許都衛的駐所原本是許縣的牢獄所在。

    自從皇帝移駕以來,城内房屋一下子緊張起來,許都令這種級别的官員,隻能因陋就簡,在牢獄前頭起了一片磚木屋子。

    在這裡辦公的人,經常可以聽到隔壁囚犯的哭喊與嚎叫。

     不知是否錯覺,吳碩一踏進這屋子,就覺得遍體生寒,仿佛四周黑暗中有無數雙眼睛在窺視自己。

    他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氣,耳邊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吳議郎,别來無恙?” 随即吳碩便看到滿寵那張不祥的面孔,還有他背後那一排許都衛的官吏。

    這些人早已接到通知,在此迎候天子使臣。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這些官吏無不年老體衰,暮氣沉沉,那些在黑夜中令人聞風喪膽的幹員們卻一個都沒出現。

     不知道這算是示弱,還是示威。

    吳碩跟滿寵打過好幾次交道,深知這個家夥的手腕,于是也不寒暄客套,捧起手裡的诏書道:“我奉天子之命,前來整饬許都警衛。

    希望滿大人能配合。

    ” 滿寵俯首恭順道:“朝廷鈞令,自當遵從。

    ”他緩緩擡起眼,兩人四目相對,彼此心照不宣。

     許都的朝廷處于一個微妙的尴尬地位:皇帝頒布的命令沒有人會重視,但也沒有人會公開拒絕執行。

    究竟如何應對朝廷的诏命,完全取決于各股勢力政治上的取舍與角力。

     比如當皇帝任命袁紹為太尉時,袁紹會斷然拒絕,而且痛斥曹操忘恩負義;直到朝廷改口把他封為大将軍,他才轉怒為喜,欣然“叩謝天恩”。

     現在雒陽系主動撤掉了兩名關鍵要員,然後提出整頓許都衛,其實就是向曹氏提出了條件。

    尚書台既然默許了這種交換,滿寵也就無須抗命——但也不意味着乖乖聽命。

    這其中的分寸,頗有講究。

     吳碩還未開口,滿寵已從懷裡拿出一本名冊遞給他。

     “許都衛如今有刺奸二十六人,城衛二百人,訟獄十二人。

    不知吳議郎打算如何入手?” 看來對方是有備而來啊,吳碩暗自感歎,卻沒接過冊子,笑眯眯地一推:“自從滿大人做許令以來,成績斐然,麾下健兒如臂使指,自有法度,我又怎麼好妄自置喙。

    ” 兩個人在不動聲色中交手了一回合,試探着對方的底線與膽量。

     許都衛之所以可怕,是因為滿寵,而不是“許都衛”三個字。

    倘若吳碩想拿皇權壓人,滿寵隻消飄然抽身,許都衛立刻會變成一具毫無價值的空殼。

    吳碩對此心知肚明,所以不接那名冊,含糊地表明自己無意染指。

     滿寵收回名冊,把它交給身旁的老吏,望着吳碩不再說話。

    他沒必要奉承這位議郎,也沒義務不讓場面冷下來。

    冷淡是一種自信,更是一種表态:我把名冊拿給你,你都不敢接,怪不得我。

     屋子裡的溫度越發冷了,吳碩忍不住想,難道他們平時辦公從來不生火,就在這麼一個大冰窖裡待着麼? 吳碩吩咐那二十名金钺衛士離開房間,在門口候着,然後笑道:“其實許都衛有滿大人你在,何須整頓。

    反倒是宿衛那一班不成材的廢物,這次火災表現實在拙劣。

    ”他拽住滿寵的衣袖,故意壓低聲音:“荀令君的意思,整饬許都衛隻是做個樣子,其實是想借重伯甯你的手段,去錘煉錘煉宿衛。

    ” 這次整饬雖然由董承提議、三卿推動,但如果沒有荀尚書的默許,也無從實現。

    吳碩特意提出荀彧來,就是希望更有說服力一些。

    他似乎忘記了,滿寵當時也在場,目睹了整個決策過程。

     滿寵想起荀彧交代過,說盡量把紛争留在朝堂之上,便慢吞吞道:“你是說,想把宿衛諸班直調來許都衛,歸我節制?” 他一語點破了吳碩的意圖。

    既然吳碩打算明目張膽往許都衛裡安插人,滿寵也不介意把事情弄得更明朗些。

     出乎他意料的是,吳碩卻哈哈大笑,一口否認:“不,伯甯你誤解了。

    不是宿衛諸班直調入許都衛,而是許都衛充入宿衛諸班直。

    不用全調,一部分就行。

    宿衛的人需要高手帶一帶,方有練兵之效。

    ” “你們何不從曹仁将軍那裡借人?許都衛的人手最近可有些吃緊。

    昨天我的幾位手下還丢了性命。

    ” 外人聽來,滿寵的回答似乎在找借口推脫,可這句話聽在吳碩耳裡,更像是一種試探。

    他心中陡然想起楊修和那五枚血淋淋的手指,還有黑暗中的那名可怕的高手。

    好在他長于掩飾,表情一瞬的抖動都沒有,直接把話題接了過去:“曹将軍的部隊善于排兵布陣,巡衛警戒恐怕非其所長。

    ”吳碩擺出一個為難的手勢,用商量的口氣道:“你看這樣如何?許都衛調多少人入宿衛,我去向陛下請旨,讓曹将軍補雙倍的人來許都衛。

    ” 滿寵垂頭思考了一陣,似乎在考慮吳碩這個提議的用意。

    吳碩看他半天沒有反應,有些坐不住,又加了一句:“董将軍一向對許都衛十分看重,他說以前雖有誤會,但陛下終究會明白滿大人的苦心。

    ” 這句話說得頗為露骨,其中意義卻又有些晦澀。

    滿寵輕輕吐了一口白氣,似笑非笑,手掌略拍了一下:“也好。

    不過調兵之事,你們自去與曹将軍商議。

    ” “這是自然。

    ”吳碩忙不疊地點頭。

     這時,屋外忽然有一名小吏來報:“大人,鄧将軍已經返回,正在廊下恭候。

    ” “那我就不打擾閣下公務了。

    ”吳碩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聽到通報便不再久留,起身向滿寵辭行。

    他離開的時候,與鄧展恰好擦肩而過。

    吳碩知道這人是虎豹騎裡遴選出來的高手,在曹軍主力駐屯于外的時候,他與麾下的騎兵算是曹仁與滿寵之外第三股震懾京師的力量,不免多看了一眼。

     鄧展身披輕甲,肩上和披風尚有落雪,行走之間帶着一絲寒氣,一望便知剛從城外返回。

     “許都附近能有什麼事如此要緊,要鄧展親自出馬?”吳碩閃過一絲疑問,不過很快便消失了。

    接下來他還有太多事情要做,沒時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