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叔再見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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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倚在門邊玩兒。

    無心法師小說 一手掐着地瓜,一手拿根玉米稭,啃一口地瓜,戳一戳路邊的狗。

     狗被戳了一早上,終于急了,上來沖着我褲裆,啊嗚就是一口……幸虧20世紀80年代初還流行穿大棉褲,奶奶縫的棉褲厚得嘞,錐子都紮不透,狗牙當然也沒咬透,沒傷着蛋。

     那大狗也軸,目測是德國黑背和中華田園犬的混血兒,咬住了就不撒口,還拼命撥浪頭,甩得我天旋地轉風中淩亂,我想喊救命卻被晃蕩得說不出完整的句子,隻能一個勁兒地啊啊啊啊啊。

     說時遲那時快,唰唰唰幾條黑影從天而降,一隻釘耙樣的大手伸過來,一把薅住大狗頭頸上的皮,噌的一聲把我倆撕開了,沒錯,是噌的一聲,那狗戀戰,牙咬得緊,我的棉褲豁開了一道大門簾,好清涼好清涼。

     狗氣呼呼地跑了,後來每回遇見我都沖我翻個白眼。

     八歲,知羞了,我捂着裆道謝,謝字還沒出口,倒吸了冷氣一口。

     一排鐵塔嗎這是,這麼高?個頂個手大腳大腦袋也大,臉上那是胡子嗎?粗成那樣,簡直可以當皮鞋刷子了…… 鄉民質樸,口笨,當中最年長的那座鐵塔堆着一臉的笑,好像要和我說點兒什麼,努力組織着語言,剛才撕狗的也是他。

    得了,别讓人先開口了,咱年紀小但不能沒家教。

     我禮貌地鞠了一躬,說:謝謝大大。

     我沒說錯什麼啊,咋那條身高快一米九的鐵塔大漢瞬間臉色變了? 但見他一個箭步沖上前來,還沒等我抱頭防禦,隻聞撲通一聲,他他他給我跪下了。

     咣當!他還給我磕了個頭。

     他青着一張大臉,急赤白臉:哎呀媽呀,這大過年的可别亂叫啊……叔!侄子給你拜年了! 咣當,又是一個頭。

     幸虧我才八歲,不然一準兒心肌梗死而亡。

     我捂住心口搖晃了一下:這個世界太複雜了,不是應該我喊你大大嗎?你怎麼反倒喊我叔叔了? 還沒完,我那個四十多歲的大侄子反手一撥拉,拽倒了其他幾座鐵塔,他厲聲喊道:快!快給爺爺磕頭。

     莫毀我清譽! 我才八歲啊,貨真價實童子雞,還沒開始發育啊,婚還沒結過啊就有孫子了?扯什麼淡啊? 這個世界太複雜,媽媽,我要回家。

     我媽說我那天被吓哭了,還尿了褲子,嗷嗷喊着滿街躲,後面還追着一條大漢,邊追邊喊叔。

     好了,重點不是尿褲子,你小時候沒尿過嗎?!尋秦記小說 重點是你看我們膠東人是有多認死理、多生性、多彪悍。

    其實也好解釋,不過是輩分兩個字,吃奶的爺爺,拄拐的孫子,大凡宗族群居的村落,這種情況不罕見。

    但中國這麼大,偏偏我們膠東老家把輩分二字看得比天大,秉承起規矩來特别地一根筋,初一拜年是要磕頭的,據說這個傳統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末才漸漸匿迹。

     但無論如何,八歲被人喊成叔,真是一種颠覆世界觀的折磨,我有好幾年不敢回老家。

     後來青春期了,忽然就想明白了,便宜不占白不占啊,于是鬧着要回老家過年。

     真的,我不該回去的。

     那個大年初一,我在柴門外等到地瓜都涼透了,也沒等到我那霹靂無敵真豪情的鐵塔大侄子。

     等來的是個流着鼻涕的小屁孩子。

     他拖着他媽媽的衣角,鬧着要吃我手裡的地瓜。

     我推他一把,說:去去去,一邊玩兒去,我憑什麼要給你吃! 話音剛落,我被一個大學教授從背後一腳丫子踹翻了。

    從力度和角度來看,是親爹。

     我親爹怒不可遏地沖我兇:淨讓你二姑奶奶看笑話,趕緊把地瓜給你小叔叔! 這貨是我叔?這貨還流着鼻涕呢…… 後來,我叔啃着地瓜。

     我被人摁着脖頸子,跪在地上,給我叔,磕了頭,拜了年。

     ……二十多年過去喽,也不知我叔叔現在過得好不好,在哪兒上學,在哪兒上班,後來吃地瓜有沒有被噎着,沒被地瓜噎着也會被花卷噎着吧,大學應該考不上二本,考上二本也過不了英語四級,考過了四級也找不到女朋友,找到了女朋友也考不上研…… 誰讓你當年搶我的地瓜。

     當年,我剛給我叔把頭磕完,遠遠地看見,我那個鐵塔大侄子走過來。

     你終于來了,你咋才來呢……鼻子一酸,我哭得那叫一個慘啊,邊哭邊跑…… 好委屈啊,太委屈了。

     一直到今天我也說不清楚那是怎樣一種委屈。

     一直到今天,關于叔叔一詞,我都發自肺腑地自覺比旁人能多幾分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