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案 異睡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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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女性的長發,略彎曲,染成黃褐色,與被害人孫寶寶的頭發外觀相近。

    幾間卧室裡的床鋪收拾得幹幹淨淨,床罩、枕套和被褥都一塵不染,沒有任何微量痕迹。

    室内的地闆、牆壁上,未發現液體殘留。

    不過,在用紫外燈掃描客廳裡的暗灰色布藝沙發時,發現一塊直徑約兩厘米的銀白色熒光光斑,邊緣呈紫藍色。

    根據經驗,這塊光斑可能是唾液、精斑或女性陰道分泌物的痕迹,雖然不能确定,卻聊勝于無,這件沙發無法拆卸,我們隻好把它整體搬到車上,運回警隊檢驗。

     當晚23時。

     在顯微鏡下觀察沙發上的光斑時,我驚喜得禁不住叫出聲來:這塊經過擦拭的斑痕在顯微鏡下呈現有精子和陰道上皮細胞,可以确定為男女性交時遺留的混合斑,它的物證價值遠遠超出我之前的保守估計。

     兩眼紅得像兔子的沈恕被我的叫聲吸引過來,俯在顯微鏡上方,似乎也想探頭過來觀察。

    我知道他看不懂,不忍心讓他猜啞謎,連忙彙報了觀察到的結果。

    沈恕的眼睛裡閃現出希冀的亮色,說:“經過這麼長時間,還能确認是誰留下的痕迹嗎?”我說:“沒問題,我們有許衛東和孫寶寶的DNA樣本,比對後就可以确認是不是他倆的體液。

    ” 在室溫條件下,男女混合體液的保存時間隻要不超過七個月,都可以進行DNA檢測。

    而我們在許衛東家的沙發上取到的樣本,遺留時間剛好半年。

     也許如俗語所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也許是許衛東運氣不佳,也許冥冥中真的有一種力量在保障“邪不勝正”的人間秩序,DNA比對結果顯示,這份男女混合體液樣本正是許衛東和孫寶寶留下來的,足可以證明兩人之間存在奸情,也推翻了強鵬在法庭上言之鑿鑿的“兩人是純潔義父女關系”的辯詞。

     在許衛東占盡上風、眼看就要脫罪成功的情形下,案情發生了神奇逆轉。

    警方發現他和孫寶寶半年前的混合體液已經有許多運氣成分在内,而另外一個意外發現,則幾乎可以說是天意,犯罪嫌疑人機關算盡,卻終究算不出他的氣數已盡。

     8 2013年5月29日。

    晴。

     楚原市中級人民法院。

     仍然是那個刑事審判庭,仍然是那幾位主審法官、審判員、書記員,同一位公訴人、同一個被告,五天前的法庭場景重新上演。

     唯一不同的是,這次法庭旁聽席上的媒體人數更多,層次更高,還有許多來自法律界的專家學者,如楚原政法大學校長、松江省刑法協會主席、律協主席等人,都正裝出庭,讓法庭的氣氛愈發肅穆而沉重。

     許衛東頭發灰白,神情沮喪,眼睛裡閃着渾濁的淚光,萎靡地堆坐在被告席上,似乎又蒼老了些。

     強鵬端坐在律師席,自信寫在臉上,充滿志在必得的意味。

    許衛東則低垂着頭,似乎在忏悔,又似乎心灰意冷,對判決結果滿不在乎。

     審判長張羽簡單叙述了上次庭審情況,詢問公訴方是否要補充證據,如果沒有新的證據,法庭将宣布判決結果。

     檢方公訴人表示要補充證據。

    第一位出庭證人是楚原市公安局刑警支隊警官爾亮亮。

    他今天特别打扮過,穿一身新潮的黑色修身西裝,刮了胡子,平時亂糟糟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居然還抹了點頭油,有煥然一新的感覺,也顯得充滿自信。

    他向法庭出示了經偵支隊的偵查結果:許衛東和孫寶寶在維京群島聯合擁有一家名為OrientalTradingGroupInc.(東方集團公司)的離岸公司,注冊資本一千萬美元,每年賬戶往來超過一億美元,公司主要業務不明,有重大洗錢嫌疑。

    爾亮亮向法庭呈交了瑞士銀行出具的證明材料。

     強鵬起身表示反對:“許衛東和孫寶寶的經濟狀況與本案無關。

    ” 爾亮亮一改平日嘻嘻哈哈的态度,慎重而嚴肅地說:“被告人作為一名國家公職人員,實際收入狀況清清楚楚,他的代理律師也曾向法庭公示被告的财産,與他名下的實際資産有巨大差别。

    可以确認他在維京群島擁有的巨額财富是非法所得,尤其是他和被害人孫寶寶聯名擁有這些财富,證實二人之間存在利益往來和勾結,而被告也具有殺死被害人、獨自侵吞财産的作案動機。

    ” 強鵬像裝了彈簧似的跳起來反對:“公訴方不能單純依靠假設和推理來捏造我當事人的動機。

    ” 可以看出張羽對強鵬的過度表演有些反感,輕輕皺了皺眉,不過礙于強鵬在楚原法律界的崇高地位,不便直接呵斥他,隻好鼓勵公訴方以表明自己的傾向性:“公訴方提供的證據事實清楚,材料完備,确鑿可信,法庭準予采納。

    還有沒有其他要補充的?” 這份證據讓大家都暗自舒了口氣,公訴方終于扭轉局面,由被動轉為主動。

    到最後即使不能證實許衛東的故意殺人罪,他的經濟犯罪也在所難逃,不可能全身而退。

     檢方公訴人呈交的第二份證據是從許衛東家的沙發上找到的男女混合體液斑痕,證據确鑿,許孫二人的奸情不容抵賴。

    主審法官明确表示此物證真實可信,準予采納,法庭上一片嘩然。

    至此案情發生重大逆轉,強鵬在上一次開庭時舌綻蓮花,拼命為許孫二人的關系開脫,到現在全部被推翻,許和孫不僅不是“簡單純潔的義父女關系”,而且私通款曲、違背倫常,更聯名成立離岸公司以洗白違法所得巨款,可以說是無惡不作。

     強鵬的臉上也讪讪的,卻仍不甘心,賊眉鼠眼的目光在法庭上逡巡一圈,似乎思路頓開,站起身侃侃而談:“檢方補充的兩份證據都有漏洞,不能作為判決我的當事人有罪的堅實基礎。

    第一份證據并未明确給出許衛東和孫寶寶所經營的離岸公司的資金來源,不能由此認定我的當事人涉及經濟犯罪。

    第二份證據距現在已經過去半年時間,我方對化驗結果的準确性持有懷疑态度。

    除此之外,這兩份并不完整的證據無法證明我的當事人在案發期間是清醒的,更不能證明他有故意殺人的動機和行為。

    我方重申,我的當事人患有嚴重的異睡症,醫院方面的診斷結果和治療方案俱在,在案發期間,我的當事人處于昏睡狀态,在法理上屬無刑事責任能力人,對他在此期間發生的任何行為均不承擔法律責任。

    檢方補充的兩項證據,不應當也不能夠影響本案的判決。

    ” 強鵬的辯詞雖然有些強詞奪理的味道,卻也不是毫無邏輯,尤其是後半段,讓人無從辯駁。

     許衛東依然像一具僵屍似的面無表情地癱坐在被告席上,無論法庭的局面怎樣雲谲波詭,他充耳不聞,連眼皮都不眨一下。

     而法庭中從法官、檢方、警方到旁聽席上的普羅大衆,都已經對本案案情心知肚明。

    但是許衛東精心策劃的夢遊殺人假象幾乎毫無破綻,強鵬又谙熟法律條文,咄咄逼人,讓每個人的心都懸在半空,本案的最終判決結果無法預料。

     張羽和坐在他旁邊的兩名審判員交頭接耳地低聲議論半晌,除去他們發出的細不可辨的聲音,法庭上一片沉寂。

     我坐在下面,感覺口幹舌燥,身上一陣陣地冒冷汗,心在胸膛裡怦怦亂跳。

     張羽清清嗓子,向公訴人詢問:“還有其他要補充的證據嗎?” 檢方公訴人側過頭向警方座席掃了一眼,舉起手說:“報告法庭,我方還有要補充的證據。

    ” 前面兩份證據均翔實有力,已經徹底扭轉法庭局面,使得公訴方由被動防守轉為主動出擊,給被告方施加極大壓力。

    強鵬雖然仍不甘心放棄,負隅頑抗,卻明顯已是強弩之末,這時聽到公訴方還有新證據,他的神情明顯緊張起來,額頭滲出一層細細的汗珠,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證人席。

     走上證人席的是沈恕。

    他今天也精心打扮過,胡子刮得幹幹淨淨,短發梳理得很柔順,白襯衫配藍色西褲,顯得精明幹練。

     他站上證人席,自我介紹過身份後,旁聽席上引發一陣騷動,響起低沉的驚呼聲和竊竊私語聲。

    畢竟,市局刑警支隊長作為證人出席控訴前刑總副大隊長的故意殺人罪,這種高規格的刑事訴訟案在楚原曆史上前所未有,在全國範圍内也極罕見,旁聽的法律界人士也好,普通市民也好,都難免生出不虛此行的感慨。

     沈恕出示的證據是一段時長約三分鐘的監控錄像。

    畫面不夠清晰,卻并不失真,可以分辨出畫面中的環境,綠樹、紅牆、砂石地面,以及紅牆上塗寫的白色标語:千島湖度假區歡迎您。

    畫面裡沒有人,隻在左下角有一個用木條搭建的羊圈,裡面有幾隻白羊懶洋洋地蜷卧在地上。

     沈恕播放這段錄像時,我目不轉睛地盯着被告席上的許衛東,以觀察他的反應。

    許衛東仍擺出一副不死不活的樣子,似乎絲毫不為外界所動,但他的眼角偷偷瞄向播放錄像的屏幕。

    我注意到他的神情忽然急劇變化,從萎靡頹廢轉變為驚慌恐懼,顧不得僞裝,擡起頭緊緊盯住屏幕,瞳孔放大,露出絕望的神色。

     我連日裡繃緊的神經直到此刻才松弛下來,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我知道我們已勝券在握。

     錄像播放到一分鐘時,有一個男人的身影漸漸向鏡頭走近。

    從他的體态和步伐可以看出他年紀已經不輕,再近一些,見他的衣着嶄新而挺括,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顯然經濟條件不差。

    這時已經有眼力好的人辨認出他的身份,卻還不知道沈恕當庭播放這段錄像的意圖。

     沈恕等錄像中的男子貼近鏡頭時,按下暫停鍵,對法庭解釋說:“這是警方在千島湖度假區的案發現場附近取證時獲得的一段監控視頻。

    千島湖度假區因尚在建設中,整個園區内的監控攝像非常少,在孫寶寶遇害的農家院四周則連一個攝像頭也沒有,這使得警方的調查取證工作異常艱難,相信這也是兇手費勁苦心地選擇在這裡作案的主要原因。

    ” “而這段錄像的發現則非常偶然。

    這是一個牧羊人自己動手改裝的監控攝像頭,分辨率較低,錄像質量也不太好,所幸錄像内容還可以看清楚。

    這個攝像頭就安裝在距離案發農家院三十幾米遠的地方,監控範圍恰好覆蓋住通向農家院的必經之路。

    牧羊人安裝這個監控錄像的目的是保護他的羊。

    農家院的客人三教九流都有,難免有些手腳不幹淨的,趁牧羊人照顧不到時溜到他的羊圈裡順手牽羊。

    丢羊的次數多了,牧羊人就想出使用錄像進行監控的辦法。

    由于攝像頭安裝得很隐蔽,從外面一點看不出來,他也因此抓獲了幾個偷羊賊,追回了損失。

    而犯罪嫌疑人顯然對這個攝像頭一無所知,所以才會在作案前勘察現場時被攝進監控錄像。

    ” 沈恕說出最後一句話,法庭上又起了一陣騷動,許多人這時才明白沈恕播放這段錄像的用意。

     強鵬再次舉手抗議:“反對證人用假設代替事實,錄像本身并不能證明嫌疑人在勘察現場。

    ” 張羽擡起右手,向沈恕做個“繼續”的手勢:“請證人做出進一步說明。

    ” 沈恕點點頭,把監控畫面中的男人面孔拉近、放大,這時所有人都可以明白無誤地确認那名男子就是許衛東。

    沈恕指向屏幕右下角顯示的時間說:“這段視頻的錄制時間是2013年3月26日,孫寶寶遇害的前兩天下午。

    警方向省政協确認過,在26号以及之前之後的幾天内,許衛東都沒有視察千島湖度假區的行程安排,他的前秘書和司機也證明在那段時間内不曾到過千島湖度假區。

    也就是說,許衛東出現在那裡完全是個人行為,那麼,他此行的目的何在呢?” 沈恕按下播放鍵,畫面中的許衛東繼續向前走去,走得異常緩慢,邊走邊打量周圍環境,仔細觀察道路、樹木和建築物,不認識的人看到他也許會以為他是一名開發商,在估算千島湖度假區的開發價值。

    許衛東來到一個岔路口時,稍停頓了十幾秒,然後向左手的小路拐去,漸行漸遠,終于從畫面中消失。

    沈恕按下暫停鍵,清清嗓子,繼續陳詞:“犯罪嫌疑人踏上的左手邊的這條岔路,是通往孫寶寶遇害現場的唯一道路,直線距離二十二米,直接通向農家院大門口。

    大家可以看到,嫌疑人在這段時間裡左顧右盼,若有所思。

    結合孫寶寶在兩天後突兀地出現在農家院并遇害身亡的事實,合理的解釋是嫌疑人當天出現在千島湖度假區,目的是選擇并觀察作案地點。

    也就是說,孫寶寶遇害并不是偶然的突發事件,而是經過精心的、長達一年多時間的策劃。

    嫌疑人在作案時是清醒的,所謂的異睡症殺人完全是嫌疑人為脫罪而編造的謊言!” 沈恕的說話聲音不高,卻條理清楚,有理有力,相信絕大多數聽衆都被他說服,接受了他的結論。

    他的話音落下後,法庭上有約半分鐘時間靜寂無聲,這是山雨欲來前的沉默。

     強鵬的臉色灰白。

    當張羽向他提問是否有什麼要說的,他罕有地搖搖頭,說:“沒有。

    ”聲音沙啞。

     許衛東老淚縱橫。

     當日,楚原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結千島湖度假區命案,許衛東故意殺人罪成立,判處死刑。

    因罪犯另涉及經濟犯罪,暫緩執行死刑,待全部案情審理結束後數罪并罰。

     這是我從警以來親身參與的唯一一起企圖以夢遊殺人來規避犯罪的刑事案件。

    兇手非常強大,籌劃十分周全,是極為罕見的對手。

    警方最終能夠把兇手送上法庭,并使其得到應有的懲罰,除去艱苦、細緻的工作外,運氣也占了很大成分。

     冥冥之中,似乎早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