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案 異睡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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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島湖度假區的配套設施極不完善,缺少消防、衛生、給水等手續,連市内早已全面鋪開的天網工程也未覆蓋到這裡,整個園區隻有兩家星級酒店安裝有攝像鏡頭。

    這使得孫寶寶遇害案的偵破工作更加困難。

     而兇手選擇在千島湖度假區殺害孫寶寶,很可能和這裡不夠完善的保安系統有關。

     發案的農家院雖然對外營業,卻依然保持着農耕時代夜不閉戶的習慣,院門從不上鎖。

    孫寶寶所居寝室有兩道鎖,一道是鎖孔朝外的暗鎖,外面人可以用鑰匙打開;另一道是門闩,隻有裡面人才能打開。

    兩道鎖均完好無損,無撬壓痕迹。

    房間窗戶緊閉,玻璃完整,窗闩緊鎖,所以兇手一定是從門進入室内的。

    由于孫寶寶獨居在陌生環境裡,忘記鎖門的可能性極小,那麼兇手應該是和孫寶寶關系密切的人,如此才能夠在夜裡叫開門,而孫寶寶僅穿着睡衣就讓對方進入,也表明她和兇手關系親密,對其毫無防範。

     由于孫寶寶的财物沒有丢失,也沒有遭到性侵迹象,警方傾向于認為作案動機系商業糾紛、滅口、情殺、仇殺等。

     警方已經找到發案時居住在農家院的那對男女。

    二人均為楚原醫科大學大二學生,男孩名叫張世忠,女孩陳元元,情侶關系,是一對狂熱的旅遊愛好者,曾共同深入多個尚未完全開發的景區探險旅遊。

    警方已初步排除兩人的嫌疑。

     據二人口供,他們在案發時間均處于熟睡狀态,未聽到外面有敲門聲、打鬥聲或呼救聲。

    事實上,兩人聽說當晚有兇案發生時,都明顯感到意外和後怕,臉色蒼白,說話也結結巴巴,未能提供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偵查員們彙總目前掌握的情況,認為孫寶寶從市裡來到千島湖度假區,很可能是與人有約,而約會的目的非常私密,或者是地下交易,或者是情人幽會,所以才會選擇遠離市區的農家院。

    而兇手則可能是孫寶寶的約會對象或其雇傭的人。

    兇手應該早有預謀,看好沒有監控錄像的千島湖度假區是實施犯罪的絕佳地點。

    他能夠做出這樣的計劃并順利實施,顯然孫寶寶對其非常信任和依賴。

     孫寶寶在楚原市無親無故,卻在短短幾年内創造了一爿可觀産業,除去她長袖善舞之外,外力支持必不可少。

    尤其是從事公安器材批發零售行業,又在省公安廳門前開門市,如果沒有公安部門的經營許可,幾乎不可能支撐下去。

     這成為橫亘在本案前面的一堵牆。

     孫寶寶的手機中儲存有數百個電話号碼及三個即時通信程序和兩個電郵地址,而每個通信程序和電郵中的聯絡人也都有百餘個,顯示出她的社會關系非常廣泛。

    偵查員們反複核查她的通話記錄和聊天内容,竟未發現任何與千島湖度假區有關的蛛絲馬迹,更無從得知她去那裡是和誰約會。

     這使得偵查員們有些洩氣。

    按照預想,孫寶寶去到遠離市區的農家院過夜,事先一定會有約定和安排,無論如何會留下些隻言片語以成為重要突破口。

     兇手在未驚動房東和其他住客的情況下順利進入孫寶寶寝室,那麼他事先也應該和孫寶寶聯絡過,雙方已有默契,孫寶寶才會主動給他打開房門。

    但偵查員仔細檢視過孫寶寶的手機通信記錄,并逐一核對,無一與孫寶寶遇害有關。

     孫寶寶好像是毫無征兆、莫名其妙地隻身入住農家院,而兇手也像是不留痕迹地從天而降,這使得本案增加了一層神秘色彩。

     這起案件中最大的疑點是兇手留在現場的血腳印。

    從全局來看,兇手的謀劃非常周密,幾乎把案件的細節都考慮到了,比如避開監控錄像、躲開目擊證人、不留通信記錄等,可以用老謀深算來形容。

    可是現場的血腳印卻無疑是一個重大破綻和重要物證,這和兇手的缜密形成巨大反差。

     腳印到底是不是兇手的?如果是,兇手為什麼會赤足出現在現場?如果不是,則說明有人在孫寶寶遇害後曾赤足進入兇案現場——農家院的大門敞開,安全性較差,不能排除這種假設。

     也有偵查員設想出一種可能的場景:兇手與被害人關系密切,入室後脫掉鞋襪落座或上床,之後兩人起了争執,兇手痛下殺手害死孫寶寶,卻不慎赤足踩進血泊中,在地面留下一排血腳印,之後才穿上鞋離去。

    而夜裡的風雨洗刷淨他的其他痕迹,使得血腳印成為目前唯一的物證。

     這種推測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卻又有許多漏洞,與警方掌握的其他線索相矛盾。

     碰頭會過後,偵查員們達成一緻意見:鑒于兇手很可能是孫寶寶生前熟悉的人,就以她的社會關系為突破口,對她的生意夥伴、後台、公司員工以及有感情糾葛的人逐一排查。

     3 2013年3月30日。

    多雲轉晴。

     楚原市刑警支隊。

     沈恕就孫寶寶名下的公安器材批發公司展開調查,很快從省公安廳的一條渠道得到重要消息:孫寶寶生前是原公安廳刑警總隊副總隊長、現任省政協委員許衛東的幹女兒。

     這讓沈恕有些吃驚,雖然他早想到孫寶寶的來頭不小,但是和原公安廳副總隊長扯上關系,還是在意料之外。

    何況許衛東還是他比較敬重的一位老領導。

     據知情人描述,孫寶寶在公安廳刑警總隊的一些基層幹部中曾亮過相,當時許衛東還在副總隊長任上,他主動把孫寶寶帶到一個小範圍的宴會上并介紹給大家。

    據許衛東說,孫寶寶的父親和他是警校同學,曾是貴州省公安戰線的功勳人員,不幸在抓捕逃犯時犧牲,他感念同學情誼,就把孫寶寶認作幹女兒,在他心目中比親女兒還親。

    之後不久,孫寶寶就在省公安廳對面盤下一個門市,專營公安器材,生意興隆,财源茂盛。

     然而偵查員們調查顯示,孫寶寶的親生父親至今仍健在,是一名下崗工人,以打零工為生,從未上過警校,更不曾在公安戰線立功受獎。

    許衛東當時撒了謊。

    他撒謊的目的不言自明。

     “幹女兒”這個詞已經被用濫了,少了些父女間的親情意味,多了些男女間的暧昧氣息,算是人類語言進化和演變的一個範例。

    偵查員們不是生活在真空裡,對“幹女兒”一詞的内涵自然也有所耳聞。

     這就把許衛東推到台前來,成為偵查員們無法繞過也不容繞過的一個堡壘。

     沈恕、爾亮亮、可欣和我對此都有些惶惑,不知從何着手。

    許衛東這個名字,在全省公安戰線曾是神一樣的存在。

    他從最基層的偵查員做起,曆任派出所所長、縣公安局長、地級市刑警隊長、省廳刑警總隊副總隊長,稱得上一步一個腳印,論公安經驗之豐富,全省沒有一個人比得上他。

    他主持偵破過“4·29銀行搶劫案”“5·1連環殺人案”“12·29大橋爆炸案”,每一件都堪稱脍炙人口的經典案例。

    沈恕他們還在公安院校讀書時,許衛東已經揚名警界。

     盡管偵查員們從内心深處不願意調查許衛東,但是身為刑警的責任和使命感,讓他們必須正視現實,正視案情本身。

     檔案記載,許衛東今年六十四歲,身高一米八三,壯碩,體重約兩百斤。

    身體條件與根據兇案現場的血腳印推斷出的嫌疑人特征高度吻合。

     如果嫌犯是普通人,調查起來相對容易,警方隻需直接提取他的赤足足印,與現場腳印進行比對即可。

    可當對方是許衛東,原本簡單的問題就變得非常複雜,警方的行動被束縛了手腳。

     這樣瞻前顧後至少有三條原因:一是許衛東曾是全省刑事警察系統的高層領導,偵查員們對他存有敬畏之心,萬一調查結果證明他與本案無關,警隊乃至楚原市局的工作都會陷入被動;二是在案情尚未明朗前,偵查員們不願直接與他交鋒,衆所周知,許衛東的刑偵經驗異常豐富,偵查員無法相信如果他要殺害一個人,會在現場留下這樣大而明顯的破綻;三是許衛東擔任政協委員,調查他之前需要捋順許多關系和許多法律問題。

     不能責怪沈恕他們畏懼權威,畢竟松江省的省情如此,偵查員們隻能在權限範圍和規則範圍内開展工作。

     沈恕迄今也未向我透露他就這個問題請示了哪些人,彙報到哪一層,我僅知道,直到一個星期後,沈恕才在小範圍内發出秘密指令:采取隐蔽手段獲取許衛東的赤足足印,“甯敗勿醒”——即使行動失敗,也決不能讓他察覺。

     但獲取許衛東的赤足足印談何容易。

    他每天都到政協上班,批閱文件、聽取彙報、下基層調研,一如既往。

    可是他的一些娛樂和健身活動卻無來由地取消了,每周兩次遊泳、一次全身按摩、一次光腳養生,曾經是他雷打不動的固定項目,卻突然再也不去了,用打乒乓球取而代之。

    偵查員們既不能扒下許衛東的鞋子查看,又不能潛到他家裡去提取腳印,隻能遠遠遙望他的身影,束手無策。

     4 2013年4月8日。

    晴。

     楚原市玲珑塔。

     沈恕為案情所迫,又出了一次“陰招兒”,與他一貫的做事風格大相徑庭,讓人再次見識到他的誠懇和厚道背後隐藏的“狡猾”。

     這天上午,楚原市玲珑塔下來了一批客人,計有省政協委員許衛東、省人大宗教委員會主任蘇建國、省宗教局副局長李輝和大悲寺住持空蘊和尚。

    空蘊時近耄耋之年,卻身形挺拔,目光瑩潤,僧袍寬大,一看即知是一位得道高僧。

    事實上,他佛法精湛,多修道場,門下弟子數以千計,在佛門深受愛戴。

     我隐約有所耳聞,沈恕與空蘊和尚打過幾次交道,至于兩人的交情到了什麼程度,卻不得而知。

     玲珑塔是大悲寺的寺産,算得上佛門至寶。

    它修建于魏文帝時期,多少朝代興亡、兵兇戰危,它自巋然不動,保存得非常完好,後人又幾經修繕,與新塔相差無幾,不過多了些曆史滄桑而已。

     玲珑塔計有十一層,每層供奉一部梵文手寫經書,所以又有“十一佛經塔”之稱。

    楚原民間流傳有一則關于玲珑塔的民謠,頗有些趣味:高高山上玲珑塔,玲珑塔裡有佛經,佛經流傳千百載,看過黃河九澄清,五百年來澄一澄,曆經四千五百冬。

    當然,民謠難免有誇張成分,玲珑塔還沒有四千五百歲那麼老。

     李輝今天把省裡主管宗教事務的頭面人物都請到玲珑塔來,目的是定奪一件争議已久的“商業計劃”。

     佛教和商業原本風馬牛不相及,然而在當今社會裡,兩者卻莫名其妙地緊密聯系在一起。

    那些不惜把佛門淨地淪為賺錢工具的所謂僧人們趁機中飽私囊,更自冠總經理之類的頭銜,熱衷于結交官商,不倫不類,徒留笑柄。

    好在佛祖他老人家“五蘊皆空,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不與這些僞僧人們計較。

     宗教局長李輝腦子靈活,早瞅準玲珑塔裡蘊藏着巨大商機,提出一攬子開發計劃,包括玲珑塔向公衆開放、收取門票、影印典藏佛經出售、企業冠名、拍賣玲珑塔商标等,據估算潛在的商業利益以億元計。

     不過這個計劃遭到空蘊和尚的強烈抵制。

    玲珑塔是大悲寺寺産,空蘊和尚不松口,李輝也拿他沒辦法。

    而且空蘊油鹽不進、軟硬不吃,他雖然年事已高,但勤修佛法,耳聰目明,行走無礙,看樣子至少還能再做二十年住持,李輝無論如何也沒有耐心等下去。

     為壓制空蘊的“嚣張氣焰”,李輝搬來省政協和省人大的主管領導,希望借助他們的地位促成玲珑塔開發計劃。

    空蘊嗯嗯啊啊地答應着,卻總是借口寺務纏身,使得省領導的視察安排一拖再拖。

    誰知他在兩天前不知怎麼突然開了竅,主動聯系李輝,說歡迎各位領導來視察玲珑塔。

    早已達成默契的三位領導今天一早就撥冗莅臨。

     一行人寒暄着來到玲珑塔門前,值守僧人規規矩矩地站在門側,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念一聲“阿彌陀佛”,說:“佛門聖地,請施主除去鞋襪。

    ” 許衛東一怔。

    李輝察言觀色,忙說:“玲珑塔地面灰塵太大,兩位領導就不要脫鞋襪了吧?”說着話用眼睛瞟向空蘊。

    空蘊低眉順目,已經脫下僧履,正在除去潔白的布襪。

     那值守僧人又念一聲佛号,說:“佛門清淨之地,善男信女請除去鞋襪,虔心禮佛,無論貴賤,一體凜遵。

    ”他像背書一樣說話,表情虔誠又執拗,自始至終沒向對面這一行人看上一眼。

     許衛東的臉馬上就有不悅之色。

    蘇建國見空蘊已經脫光鞋襪,瘦骨嶙峋的雙腳踩在石闆地上。

    這裡數空蘊年紀最大,别人不便再找借口,而且一行人已經來到塔前,終究不能因為這點小事轉頭回去。

    他打圓場說:“不能壞了佛門規矩,大家都脫了吧,上去走一圈就下來。

    ” 一行人先後脫掉鞋襪,光着腳丫子進了玲珑塔。

    在塔内發生的事情我就不得而知,玲珑塔的開發計劃是通過還是擱淺,更不會有人通知我。

     總之一行人約半小時後才走出玲珑塔,幾個省領導分别坐上車離去。

    這時我和偵查員們從路邊的車裡鑽出來,屏息靜氣地進到塔裡提取許衛東留在灰塵上的赤足足印。

     沈恕雙手合十,向空蘊施禮:“多謝和尚。

    ”空蘊還禮,低眉順目地念一聲“阿彌陀佛”,兩道細長下垂的白眉被早春的微風拂動,像是蘊含着無窮玄機,無限慈悲。

     5 2013年5月25日。

    晴。

     楚原市中級人民法院。

     許衛東涉嫌故意殺人一案在楚原市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審理。

    為保證法庭秩序,旁聽人員須憑票入場。

     這起案件因許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