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愛是一場最大的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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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妍接過周越彬的手機,上面是他所謂的報社朋友發來的報紙截圖,有一張墜屍照,還有一個現場遺留物品的特寫,是一隻摔變形的眼鏡。

    伊妍拿兩個手指放大了截圖,終于分辨出,那正是當年她從日本給老徐帶回來的手工金屬近視眼鏡。

     如果一切對得上,那結論基本就定了。

     伊妍被眼前的事實給擊敗了,她還周越彬手機的手伸得極其緩慢,剛伸到一半,肩頭便顫抖起來,手機也捏不住了,掉在了床上。

     這一晚,伊妍坐在周越彬的床邊哭了很久很久。

    而周越彬看着她哭看了很久很久。

    他雖然不想看到伊妍這麼痛哭流涕,但他更不希望因為自己的隐瞞,讓伊妍先是陷進賭場,再又遇到危險。

    最關鍵的,那個壓在他心口許多年的秘密,不對,是半個秘密,終于說出來了,他頓感輕松。

    那後半個秘密,對于他跟伊妍的關系毫無益處的秘密,他想,應該爛在心裡,一輩子都不能說出來。

     周越彬想要把伊妍摟在懷裡安慰,但他沒有,而是用比剛才更加冷冰冰的語氣說:“這下死心了吧?不用找老徐了吧?可以滾出澳門了吧?” 伊妍此時已經悲傷到無法自已,手裡捏着剛剛沒來得及放下的周越彬的褲子,哭得幾乎快暈厥過去。

     周越彬心頭緊得很,終于從床頭的紙巾盒抽出來許多紙遞過去,又伸手把自己的褲子從伊妍手裡扯出來。

     吧嗒。

    一枚紅色籌碼從褲子口袋裡掉在裡木闆上。

     是那個周越彬這麼多年來一直貼身放着的老王的籌碼。

    自從在賭場偶然再次找到這枚籌碼之後,周越彬便一直将它留在身邊,當成自己的幸運符,也用來警醒自己不要再涉賭。

     周越彬從地上撿起這枚紅色籌碼,歎了口氣,說:“我知道你的感受,我曾經也是一個賭徒,賭到最後,都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自己要幹什麼,眼睛隻盯着手裡這點牌,隻想知道這一把出什麼。

    我不知道你哭是為老徐的死,還是為自己居然賭到忘記老徐,但我告訴你,老徐當年也是……我是說我猜……肯定也賭到把你給忘了。

    這樣下去不行,再賭,老徐的下場就是你的下場。

    如果當年我的老大東哥沒有強制我戒賭,沒有給我定下再摸牌就滾蛋的規矩,沒有常常盯着我,我也會是老徐的下場。

    像我這麼明白的人,待在澳門,看到賭桌偶爾也會忍不住心癢,那像你這種定力的,時時刻刻都可能複賭。

    所以,你必須離開澳門。

    ” 周越彬的這段話,伊妍聽進去了,她停止啜泣:“可是,老徐的賭債怎麼辦,我……我的賭債怎麼辦呢。

    ” “你以前怎麼辦,回内地之後就怎麼辦,管理好公司,錢賺得慢不要緊,穩當。

    ”周越彬想了想,又說:“豬仔巷的幾十萬……我的幾千萬,我送你了!” 周越彬看了眼手機上的老徐:“就當是我給你老公的祭禮吧。

    ” 伊妍愣怔了半天,好像在消化周越彬的話,忽然想到什麼,說:“你憑什麼對我這麼好。

    ” 周越彬也是一愣,說因為對老徐有愧?說因為喜歡上你伊妍了?他苦笑一聲,裝作坦然地說:“我錢多,積點德,反正每年要往媽閣捐幾千萬,今年就捐給你了。

    ” 伊妍又是半天無語。

     周越彬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往床上一扔,艱難卻決絕地開口說:“半個小時之後,阿樂親自把你送回上海。

    ” 5 得到阿樂确認伊妍已經回到上海的消息之後,周越彬并沒有真的放下心來。

    他明白,一次簡單的遣返并不足以熄滅一個賭徒死灰複燃的赴賭之心。

    就像老徐、老錢、老童,周越彬手中經曆過的賭徒沒有一個真的能做到“安分守己”的。

    記憶中隻有唯一一個成功的,是四川人,從澳門回去沒多久在2008年汶川地震中喪生了,既然人沒了,當然就真的沒辦法複賭了,那一次周越彬不僅免了他的身後債,還捐了幾百萬給災區。

     摧毀一場災難的,隻能是另一場更大的災難。

    但這種令國人指天憤慨的天災,哪還能希望它再發生一次呢。

     所以,周越彬能做的,就是從物理層面,徹底堵住伊妍回澳門的路。

     他找了海關、陸路以及航空出入境機關的關系,把伊妍的身份信息提供給了他們,将伊妍劃入了各層級的黑名單,永久不可入境。

     為了防止伊妍走偏門,周越彬還跟相熟的幾個搞偷渡的朋友打了招呼,給了他們做成一單生意價格的十倍來保證不做伊妍這個客人。

     周越彬對伊妍所做的這些事情,與他以前對别的賭徒做的完全相反,從來沒有一個疊碼仔把客往外趕的。

    他不知道自己之所以這樣做,對老徐的愧疚占多少,而對伊妍隐約的愛護又占多少。

    隻知道,他這段時間再經過葡京前廣場上那個長椅的時候,再也沒有之前那種心口堵得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也就是說,老徐那凄苦的一跳,總算是在周越彬心裡落地了。

    而有時候為伊妍傷神,周越彬總自嘲開玩笑說自己就是一個瘋了的牛郎,親手把渡他與織女見面的喜鵲一隻隻給弄死了。

    像他這種為了心愛之人的幸福而放她而去的做法,實在是一種大愛。

     伊妍回去内地之後的時間裡,周越彬除了忙着唏噓老徐和伊妍這兩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過客之外,更忙着為伊妍的徹底消失給東哥一個合理的解釋。

    實際上,澳門的疊碼仔圈子跟内地的熟人圈子沒什麼兩樣,有些問題不一定需要一個确切的解決方法,再難以調和的矛盾,都可以一點一點消融在每一雙筷子每一杯白酒之中。

    最後,在宴席之中隔着幾個朋友互相舉杯點個頭,事情就算平了。

     這一天,是伊妍回上海之後的第三周。

    周越彬剛剛給東哥剝完了隻螃蟹,正要給肥田敬酒,老貓的電話突然急急地打了進來。

    老貓這個人,向來不把周越彬放在眼裡,如果不是遇到了什麼搞不定的大事,是不會真的像個小弟似的主動給周越彬打電話“彙報”的。

     趕到老貓那兒的時候,老貓和幾個小弟都垂頭喪氣地站在房間裡,一副受了重挫的樣子。

     “老錢這些天可乖了,根本沒看出半點迹象。

    ”老貓一邊引着周越彬看他為了防止老錢出事而做的種種措施:“窗戶啊,陽台門啊,都封死的,我們幾個也都輪流看着的,眼皮子都沒放下來過。

    你看看,還是讓他給逃了,而且一逃逃一窩,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把房門給弄開的。

    奇了怪了。

    ” 周越彬看着客廳裡滿桌子沒來得及收拾的碗筷和洋酒瓶,又聞到老貓和幾個兄弟滿嘴的酒氣,總算是明白了。

     “什麼眼皮沒放下來過,我看你們是酒瓶沒有放下來過吧。

    喝成這樣,我要是老錢,臨逃跑前非得在你們中間弄死幾個才甘心。

    ” 老貓又在那打哈哈:“哈哈,彬哥,彬哥,不至于,我已經通知了海關、機場還有偷渡那邊的關系,叫他們幫忙留心,你放心,老錢那家子這回是跑不出澳門的。

    ” 當着衆小弟的面,周越彬一把揪着老貓的領口,把他摁在一桌子剩飯剩菜上:“老貓!在北京北京你看不住人,在澳門澳門你也給我捅婁子,你說我還怎麼敢用你這樣的人啊?你要是有阿樂……” “有阿樂一半靠得住是吧?”老貓不耐煩地打斷了周越彬,他有些聽膩了這話,況且,在兄弟面前丢面子,是他最最不能接受的。

     周越彬擡手就給了老貓一巴掌。

     “我跟你說,要是老錢找不回來,你就給我卷鋪蓋走人,回你的珠海打鼓去吧。

    ” 這錢老闆本來就是周越彬不能碰的刺,是他的一樁心病,還不出錢來,抓着他關一輩子,他也開心,解氣。

    可老貓偏偏讓他給跑了,這不是往他痛處撒鹽嗎。

     “這回老錢要是再被我抓回來,我周越彬一定會讓他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會再欠别人錢了!” 甩完這句話,周越彬就黑着臉離開了出租房。

     老貓在其他兄弟的憋笑聲中,一把掀翻桌子,大吼着:“笑個屁,現在就給我出門,從澳門東頭搜到西頭,找不出來,你們也别回來了!” 新葡京挂在牆上的碩大輪盤轉出呼啦啦的響聲,周圍站滿了手握各色籌碼、神情專注而緊張各色男女。

    荷官始終面無表情,微微地揚手,輕輕地下揮:示意大家重新押注,停止,然後在又一片哄聲中淡定地将桌面的籌碼殺進、賠出,像一部娴熟而優雅的機器。

     周越彬經過這群人,往自己的貴賓廳走去。

     本來帶着事情跟東哥他們喝酒,就挺憋屈的。

    現在老錢莫名其妙又逃跑了,他心情實在很差,郁悶至極也隻能找阿樂叨叨。

    想起來,自從逼着伊妍戒賭之後,他也已經很久沒有踏進過自己的賭廳了。

     他跟串場似的,跟那些零零散散的小客戶一一打了招呼,賠笑了幾聲。

    最後轉到了阿樂身邊,卻沒有在賭桌邊見到揮斥方遒的老童,阿樂此時自己一個人在休息區幹坐着,嗑瓜子,刷微博。

     “童瘸子呢?”周越彬心裡冒出一絲不祥的預感,急忙問阿樂。

     阿樂趕緊撲騰幹淨自己T恤上沾着的瓜子殼,坐起來:“前幾天輸沒了,我壓着碼沒給他,就回内地了呀。

    ” “真的假的,不是跟家裡鬧掰了麼,回得去麼?” “說是要跪地上賠禮道歉來着,還假惺惺地說要給他老婆買條名牌裙子,你說一個成天躺床上的病人,穿什麼裙子,真是夠好笑的。

    ” 周越彬若有所思,用手指敲了敲沙發背:“查出入境記錄了麼?老童背後可是有人虎視眈眈着,别胳膊肘往外拐了。

    ” “老童敢嗎?” “不是敢不敢,是到沒到時候。

    ” “哦。

    ”阿樂這才警覺起來,想一想,老童已經山窮水盡,離他不管不顧隻求有錢上桌的時候,不遠了。

    他立馬往關系裡打電話。

    不查不打緊,一查着實吓了阿樂一跳,老童果然沒有出境。

     “趕緊找去啊!”這回,周越彬換成用手拍沙發背了,媽的,真是禍不單行。

    伊妍這個大客戶算是放過去了不算,如今老錢、老童也要從他手裡溜走,這是絕對不允許發生的。

     這幾天,鐵了心的周越彬帶着阿樂先是在威尼斯人、銀河、新葡京、永利、新濠天地、金沙、美高梅這些一線的賭場轉了一圈,沒有發現老童的身影,後來又下到二線、三線的酒店。

    終于,在第五天,在一個坐落于非常規賭場區,剛剛開始營業,名叫“金鑽娛樂場”的貴賓廳裡,周越彬終于看到了老童挂在椅子上晃動着的那隻殘腿。

     此時的老童看起來像是賭了一個通宵,磨了24小時的爛席,嘴角起了泡。

    他下注的時候還會坐正一點,開牌就直接交給了荷官,除此之外,大多數時間都癱靠在椅背上。

     老童面前,高高地摞起一疊裡碼。

    一疊不是從周越彬那裡簽到的裡碼。

    他的旁邊,還有一個空位子,上面挂了一個嫩粉色的女士肩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