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個疊碼仔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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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周越彬趕到太平間的時候,除了要面對那個等了他大半天而有些煩躁的義工之外,還遇見了一個處于發飙邊緣的女人。

     那女人約摸二十五六歲,跟周越彬年紀相當,濃妝豔抹,穿一身昂貴的聖羅蘭黑色經典連衣裙,卻是老款,看起來非常陳舊,裙擺髒兮兮的,還破了幾個洞。

     她正歪斜地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手中捏着聖羅蘭的裙擺,兩隻手的大拇指和無名指情不自禁地撚着裙邊的縫線,好像是在撚一張撲克一樣,她的表情也跟那些等待亮牌的賭徒别無二緻。

     周越彬一露面,那女人便沖了上來,劈頭蓋臉甩出一串粵普。

     “仆街!你都知道返來呀!冇事玩什麼失蹤,人家隻好打電話畀我,攪我一手好牌變臭牌。

    ”這女人異常激動,看來有些神經不正常的樣子。

     周越彬好不容易把她安撫坐下,終于搞明白,她就是當初那個打電話通知他來澳門收屍的女人,是老王的小女朋友,名叫阿蓮。

     這個阿蓮是最近一兩年才跟上老王的,正趕上老王逢賭必輸的時候,兩個人一路從空中花園撤到本島上的公寓房,再撤到遠離本島蝸于澳門最南端的貧民區石排灣,後來因為臨近回歸,澳門政府開始嚴格控制流動人口,加上水房幫還有14K幾個放高利貸的追債,老王在澳門根本沒有容身之所,才不得不跑路去珠海,最後又因為賭瘾難除,從橫琴偷渡,半路上被海警的探照燈罩住,慌亂中被一個浪頭打下海淹死了。

     阿蓮之所以願意與老王一起這樣患難與共,基本上不幹感情半毛錢關系,隻因為她自己也是由職業賭徒最後變成的爛賭鬼一個,起初看上老王賭博資曆老,一度賭資豐厚,可以帶她進出貴賓廳見識場面。

     後來老王栽了,水房和14K幾個社團的人跟得緊,阿蓮弱女子一個,又是本地貧民出身,還是要仰仗老王門路多,才保得上命。

    不過,她也說了,老王也算是個好人吧,再困難的時候,隻要他賭得上,就不會差阿蓮一個半個籌碼。

     周越彬聽了哭笑不得。

     她又說,之所以打回老家叫周越彬過來處理老王的事,是因為她自己身上沒錢,又害怕被債主發現不方便現身。

    滿以為周越彬來了把老王帶走了事,卻又接到義工電話說連周越彬都聯系不上了,害得自己不得不捏着一手好牌從賭桌上撤下來,火急火燎趕過來。

     “我再趕回去,還不知道好運氣能不能續上呢!” 阿蓮說着,又去撚義工交給她的文件,一臉焦慮,眼神病态,她似乎處于某種癫狂的狀态。

     “之前老王常跟我說,等赢夠了就返老家,可是賭鬼嘛,赢多少都不覺得夠的。

    後來輸得爛底褲,就根本不好意思回去了。

    我聽他說的最後一句是,要是他死了就叫我把骨灰運出澳門,他不想一輩子困在澳門。

    現在,你趕緊給他辦了手續送返家吧。

    ” 周越彬沉默了半許,兩手頹然一攤。

     阿蓮沒明白,義工倒癟了癟嘴,一副料事如神的樣子,說:“那先生你打算怎麼辦呢?” “能不能暫時保存在這裡?” 義工不耐煩地把手頭上的筆一扔:“連送去火化的錢也輸光了嗎?” 周越彬局促地點點頭,扭頭用詢問的眼神看着阿蓮,阿蓮總算是反應過來,也學着周越彬兩手一攤:“别望着我啊。

    我的錢還在賭場沒赢返來。

    ” 老王要是活着,看見自己女朋友和侄子這副沒臉沒皮的樣子,非得笑出聲來不可。

     義工歎了口氣,又把筆撿了回來,在文件上劃拉了幾下:“從今天開始每天都要收費喔,全澳門統一價,普通還是冷藏?” “啊?” “普通寄存,一天一具20元,冷藏,一天一具30元。

    冷藏嘛,肉身可以放久點。

    ” “普通!”阿蓮回答。

     “冷藏!”與此同時,周越彬給出了一個相反的答案。

     阿蓮撐開自己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瞪着周越彬:“你還想在澳門待多久?” “怎麼着……也得等我把那筆收屍費,還有……我的一萬塊錢籌碼赢回來吧。

    ”還有他全部的身家,借的高利貸,以及拜托他姐從她工作的信用社挪用出來的公款。

    這些他都沒說,當時集資收屍,他斷定老王留下好處不少,就是不想讓周大洋他們白白占了便宜,于是白道黑道刮碗底弄來這筆錢放在收屍費裡面充大頭。

    再有就是,他想着好不容易來澳門一趟,怎麼也得從賭場裡搬幾塊金磚回去,所以也帶來了一筆賭資。

    如今是全折進去了。

     聽了周越彬的話,阿蓮抖動得更加厲害了,手指撚裙角的頻率也突然加快。

     “唉……” 忽然安靜下來的停屍間不知道從哪裡傳來一聲歎氣。

     2 尚處于回歸氣氛中的内港碼頭挂滿了歡迎内地遊客的橫幅,橫幅上的澳門已經全都改叫為“澳門特區”。

     大廳裡,特區政府派來的歡迎團在那裡載歌載舞。

    一個個手拿五星紅旗和特區區旗,用飽滿的熱情夾道迎接一個個第一次踏足澳門的内地人。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特别的歡迎團比他們更為熱情。

     那些人此刻都盤踞在碼頭外的馬路邊。

    不像政府那邊一水兒的表演服,他們這邊的穿着有些參差不齊,有西裝革履穿皮鞋的,也有垮着花襯衫戴鬥笠穿拖鞋的。

    他們都是各幫各派派過來或者自發過來賺外快的“扒仔”。

     “扒仔”,說白了,就是一幫專門踞守在澳門各個碼頭、關卡的掮客。

    他們圍追堵截拉攏遊客去賭場賭博,處于賭博行業鍊條裡的最底層,算不上中介,吃不到賭場給的回扣,唯一可以吃的對象就是那些遊客。

     他們揾錢的方式是:借錢給還不大熟悉套路或者身上沒準備錢的遊客去賭博,然後從中抽水。

    為了攏客,扒仔聰明地在借錢的時候承諾不收利息,隻是約定遊客在賭場下的每一筆籌碼中,都要抽一成的傭金,然後當遊客恰好是在6點赢了的話,要抽一半小費。

    這樣的方式,看起來人性化,實際上比收高利還要混蛋。

     扒仔中,有的有社團在背後撐腰,或者做的時間比較長有了一定積蓄,所以有能力“放款”給遊客。

    另外的一些,則完全是空手套白狼。

    他們會把自己拉到的客人轉讓給有實力的扒仔,從中拿一些人頭費,每次也就三五百,屬于扒仔中的扒仔,最最被人看不起。

     做這種扒仔的,大多是澳門本地閑來無事的阿伯阿婆,或者是在賭場輸光了錢,急需賭資來扳本的爛賭鬼,就像阿蓮和周越彬。

     決定把老王扔在停屍房之後,在澳門人生地不熟的周越彬便一直纏着阿蓮,叫阿蓮介紹賺錢的門路。

    阿蓮無可奈何,便隻好叫上他一同做起這門檻極低的營生來。

     回歸之前,從遊輪上下來的大多來自香港、台灣,還有一些是日本人或者新加坡人,因而扒仔慣常說的是粵語或閩南話。

    回歸之後,遊客們天南地北一水兒的普通話,還有東北、陝西、四川、湖南方言,老資曆的扒仔們聽來就有點懵,牛頭不對馬嘴,他們那些老資曆在此時反而成了短闆。

     唯獨剛入行的周越彬,擁有内地人背景,又恰好在曆史的滾滾洪流中撞上了1999,說是時勢造英雄,有時候時勢也造投機分子。

     實際上,畢竟那幫吃慣海鮮的“澳門土著”也是在資本主義熏陶下成長起來的,不可謂沒有商業頭腦。

    抓需求,免費論,耍起來也是一套一套的,即便那些鬥笠阿伯和阿婆,也知道内地人财富乍起,小市民心态乍落,對于占便宜有深入基因的熱衷。

    因此,每當有一批内地人被放下船,如食人魚一般蜂擁而上的扒仔們大抵分為兩派,一派免費派送貝殼做的紀念品、鬥笠、購物券以及賭場籌碼,另一派,隻有周越彬以及被他摁下的阿蓮。

     周越彬叫阿蓮把她從草堆街批發來的塑料拖鞋退了回去,用那些錢打了個以“為聖老楞佐教堂捐贈”為名頭的捐款箱,挂在阿蓮脖子上,叫她去街角站着,離那些《澳門日報》還有電視台的記者近一些。

     阿蓮覺得自己這樣杵着挺傻的,看見那麼多人盯着她看,莫名有些緊張,說白了,她覺得這個世界上除了賭場,哪都不能讓她感覺安心。

    她把手搭在那箱子上,情不自禁地撚着貼在箱子上的字條,假想自己坐在賭桌邊,不時用眼睛剮一下讓她陷入難堪的周越彬。

     也有打人海戰術的。

     不遠處,一個有實力的扒仔帶領一班手下,一路雄霸了碼頭至賭場的天橋,他們逢人便問“先生小姐,要不要幫忙?夠不夠錢用?”頓時讓那些遊客覺得澳門人熱心又有義氣,當下心軟卸下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