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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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架,窗外每天都有黑夜,黑夜一天比一天漫長,我打開電腦,開始碼字,寫自己第二個長篇小說,追憶我在醫學院八年沒能想明白的身體生長和沒能泡透徹的擰巴女生。

     再後來,我在國内幹繁重的全職腦力勞動,寫作是為了打敗時間。

     2000年底,在被二十家出版社因為“颠覆傳統道德”為理由拒絕之後,我出版了在美國消磨時間寫的長篇小說。

    小說出版之前,周圍很多人說好,我拿到紙書之後,直接打車去我常去的中國美術館附近的三聯書店,看我寫的小說有沒有上銷售排行榜。

    沒上。

    我不理解為什麼,确定眼睛沒看漏之後,打車回辦公室,發現手機丢在出租車上。

    又過了兩周,我再去,還是沒上排行榜,再打車回辦公室,這次手機沒丢在出租車上。

     那時候,每周工作八十個小時,幾乎沒在晚上兩點之前合過眼,幾乎沒過過完整的周末,繁重的腦力勞動偶爾讓大腦産生肌肉繁重體力勞動之後的酸痛感。

    在不需要工作的細碎的時間裡,我在電腦上碼字,欲念糾纏,對于現世,我幻想有一天,“文能知姓名”,千萬雙手在我面前揮舞,上街如果不戴墨鏡,就有人問,你是不是誰誰?對于來世,我幻想五百年後的某一個春天,楊花滿天,布谷鳥叫“布谷、布谷,光棍真苦,光棍真苦”,有個和我眉眼類似的少年,遇上和我少年時代一樣的問題,翻開我的書,一行一行讀完,歎了一口氣,靈肉分離。

     現在,我還在幹繁重的全職腦力勞動,寫作是為了探索人性。

     還是每周工作八十個小時,和人打交道的時間比和自己獨處的時間多,在飛機上吃的飯比在地面上的多,坐着睡覺的時間比躺着睡覺的時間多。

    我不打高爾夫,我父母康泰,我無兒無女,我不糾纏欲念,我不在乎糟蹋自己的肉體,讓頸椎、胸椎、腰椎、骶椎、尾椎長出細碎的增生和結節。

    在想短暫放下工作的細碎的時間裡,我零敲碎打,總共寫了五個長篇、三個雜文集、一個詩集、一個短篇小說集。

    想想我少年時代的漢語文字英雄,司馬遷、李白、杜牧、蘭陵笑笑生、李漁、張岱,周作人、周樹人、沈從文、王小波、王朔、阿城,我盡量客觀地看,看到我血戰古人而殺出重圍,長出了昆侖山巅半米高的我那棵野草。

    我遙待五百年後心地純淨的來者,之後,除了死亡、自宮、一言不發,我還能幹點什麼? 我不自主地跳出來,反觀自我。

    我看它如同看一切人類,它有它的短長,它有它和其他人類一樣的局限,“我不是愛我自己,我是愛人類。

    我不是厭惡我自己,我是厭惡人類”。

    我不需要外求,我探索漢語的可能,我心中沒有不能被說服的腫脹,我沒有多少剩餘的時間可以消磨,我不再癡迷五百年後文學史的寫法。

    我想象我是個礦工,拿“小我”當礦山,人性無禁區,挖掘人性的各種側面和底線,看到山崩地裂和天花亂墜,每天得道,每天可以沒有明天。

     所以說,銀河,我看完你的小說,我看到清通簡要的漢語,我看到你在寫作這些小說時候的快感和惆怅,你消磨了你除了文字不能消磨的時光,你寫了之前的漢語沒有描述的人性,你經曆了所有偉大而謙卑的作者所經曆的一切光明與黑暗,你還糾結什麼?你還期望什麼? 除了自渡與渡人,其他毫無所有,毫無所謂。

     順頌筆健。

     馮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