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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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永遠記得那一夜的絕望與茫然。

    于三萬米高空飛翔,雲海翻湧,幻化無邊。

    身下是山脈,河流,川澤,盆地。

    他把頭靠在舷窗上,突然想,若是這一瞬飛機颠覆,世界消失,他也情願。

    他不想降落,不想踏上那片叫做芭蕉的土地,不想見她。

     而他清楚記得自己對她說過,也許我來到人間,有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能夠遇見你。

    無論你做什麼,即使是沉淪,我也會陪着你。

    你要記住我今天說過的話。

    囡囡,你要記住。

     這句承諾如此之重,如此之暖。

    他為自己那一瞬有關毀滅的念頭而羞恥。

    他不能消失,他必須微笑着出現在她面前。

    因為此時的她隻有他,隻有他,才能渡她離出黑暗與苦難,斬斷糾纏與恥辱。

    他坐直身子,看見顯示屏上的紅線正往芭蕉的方向延伸。

    頭很疼,他飲盡咖啡,又續了一杯。

    他想這一刻自己的面色定然憔悴無比。

    于是起身,在洗手間用冷水狠狠沖臉。

    擡頭時,眉目清爽,一切隐憂與遲疑都悄然褪去。

     飛機正在降落。

     他換好電話卡。

    那是一個隻屬于他與她的号碼,存滿她的短信。

    他撥通了她的電話,卻被挂斷。

    他在候機室買了一罐咖啡,繼續撥。

    依舊是挂斷。

    如此往複很久,他暗自用力,咖啡罐竟被捏變形。

    轉頭看落地窗外起起落落的飛機,盛世繁華安穩,他的悲喜,又算什麼。

    他的電話再次被她挂斷。

    她是怎麼了,是一瞬間不敢見他,不願見他,還是臨時出了什麼事?他内心如煮,坐立難安。

     天飄着碎雨。

    芭蕉空氣果然潮濕無比。

    大叢爛醉的杜鵑開在頹靡夜色裡,遠處山脈綿延,天空黑沉沉壓下。

    這是芭蕉,這是她所在的城市,這是他内心的隐秘傷口,這是他之後的恥辱隐疾。

    無論如何,他今晚一定要把一切終結。

    他要去見她。

     打車去她的學校。

    離機場并不甚遠。

    他從後視鏡裡看見自己陰郁的臉,似乎在一瞬間成熟滄桑。

    他試着微笑,發現面部肌肉僵硬冰冷。

    他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司機用濃重的芭蕉口音告訴他,到了。

     他繼續撥她電話。

    她再度挂斷。

    他可以感到她的狂躁與不安。

    他壓抑心火,發短信說,囡囡,我已來到你們學校的正門,過來接我,好嗎?我已來到,不要擔心。

    什麼事都沒有的。

     他在正門的報亭來回踱步,等待回音。

    時間那麼漫長。

    仿佛懸在草葉尖怎麼也滴不下來的水珠。

    他感到眩暈。

    鋪天蓋地的碎雨将他内心擾亂。

    漫長的煎熬。

    他聽得見心髒瀕臨崩潰的嘶叫。

     她回複了。

    她說,你轉過身來。

     他轉身,看見路對面的香樟樹下,撐透明雨傘的她。

    她長發披垂,穿過膝的棉布連衣裙。

    玉色底子上開出大朵碧色菊花。

    手腕上零零碎碎纏繞了紅絲線和玉石镯子。

    她擡手撩開額發,腕間丁冬作響。

    他看見她明亮清澈的眼眸,頓時内心清涼透地,無比安靜。

    他走過去,溫和拉住她的手,我來了。

    囡囡,我來了。

     這一年,她十八歲。

    他二十歲。

     她的身體很軟。

    他想起那個與她一起騎車看教堂的夜晚,石榴花開如火。

    那時候她的身體茁壯清香,仿佛蓬勃的植物。

    而此刻,她仿佛失水的魚,沒有了重量與溫度。

     她的手那麼涼。

    她微笑低語,家程,我餓了。

    我們去吃東西,好嗎?他依順她,陪她吃飯。

    芭蕉的食物很辣,嗆得她幾乎流淚。

    她用力喝湯,用力咀嚼,細瘦的手腕因為用力而嶙峋可憐。

    他看着她,隻有心疼。

    他看看腕表,輕聲說,我們走吧。

    和醫院約過時間,還有一個小時。

     她擡頭看牆上的挂鐘,已近十二點。

    她遲疑不決。

    他又柔聲說,不怕。

    現在這麼晚,醫院人迹已稀。

     他握着她的手,她感到他的溫度。

    她略略顫抖。

    她聲音帶着哭腔,她還是個沒有長大的孩子。

    她說家程,我不去了。

    家程,我不去了。

     不要任性。

    我們一定要去。

    一切必須了斷。

    多延遲一分,是對你多一分傷害。

    不要害怕,我會一直陪你。

    你看着我,我是家程,我從三千裡外過來,你什麼都不需擔心。

     她清澈的眼裡流出眼淚。

    她說家程,我已無顔面見你。

     傻囡囡,不要說這些。

    快些跟我走吧。

    你要記住,我在,一直都在。

     她躺在他懷裡,他是她的光他的明。

    她緊緊捏住他的手指,指甲因為用力而蒼白透明。

    她咬着幹枯的唇,眼神虛弱。

    醫生很溫和。

    微笑問她,你們最近一次同房是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