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養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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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微雪的傍晚,我由東向西從火車站進入這個城市,走在西區空寂的街道上。

    我披着一件土黃色底角結滿油垢的軍大衣,我肩背桶形帆布包對這個城市東張西望。

    街燈在五點三十分驟然一閃,房屋與樹木呈現出渾黃的輪廓。

    我看見地上的雪是薄絨般的一層,我的腳印紊亂地印在上面,朝城市的中心浮遊過去,就像一條魚。

     我頭一次見到了環形路口。

    人們騎着自行車或者坐在電車上朝四個方向經過組成一種陌生的生活規則。

    我繞着西區著名的環形路口走了一圈。

    我看見了巨大的花壇和美麗的雕塑聳立在路中心,矜持而靜穆。

    噴泉在雪中濺出淡色水霧,冬青樹蓊郁繁盛。

    你沒有來過這裡所以你來了這裡。

    我聽見一個蜂鳴似的聲音在對我說,緊接着我低頭發現了一隻舊鞋子,是一隻七十年代初流行的解放鞋,它大模大樣然而又是孤零零地躺在環形路口上,我盯着它看了一會後決定把這當作城市的第一個奇怪現象來研究。

     大約是七點鐘左右我走過西區到達了霓虹燈籠罩的東區。

    我找到了百子街上的和平旅社,它跟我想象中的樣子基本一緻:四層樓房開滿了乳黃色的窗戶,每個窗戶都代表一個房間兩張軟床一個寫字台兩張沙發一台黑白電視機和兩隻搪瓷臉盆。

    旅館大門是四扇一排鑲有大玻璃的,正面貼着“拉”字反面貼着“推”字。

    如果走進去你會經過服務台一個織毛衣或者看小說的姑娘,走過水磨石樓梯和幽暗的長廊,走過一間盥洗室和公用廁所時聞見一股微量鹽酸水的氣味。

    情況就是這樣,和平旅社和我住過的所有旅館情況基本一緻。

     我站在台階上把養蜂人給我的路線圖又看了一遍,然後撣掉了軍大衣上凝結的雪珠子。

    有人從百子街上走過,看着我推開了和平旅社的玻璃大門。

    這是一九八六年的冬天,一個微雪的夜晚。

     我在等待養蜂人歸來。

     我不知道養蜂人什麼時候歸來。

     尋找養蜂人對于我愈來愈顯難堪,因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來龍去脈。

    我隻能跟和平旅社的人一遍遍描述養蜂人的外貌特征:高個子細長眼睛絡腮胡子黑皮夾克那個養蜂人你認識嗎? 奇怪的是和平旅社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認識養蜂人。

    他們說養蜂人都住野外,住在帳篷裡,養蜂人怎麼會跑到城裡來住旅館?那麼他會不會是百子街的居民他家會不會就在百子街上呢?他們說那不太可能,百子街是商業區,這裡沒有一戶居民。

    你找養蜂人幹什麼?你到這裡來幹什麼?談話到這兒出了毛病,後來被詢人大都變成了主角,他們耐心地打探我的底細,這讓我很窘迫。

    三年來我經曆了八個大城市的城市生活,但我從來不告訴人們我到處居留的目的。

    事實上我也不宜告訴他們,我隻是一個無所事事心懷奇想的大學肄業生,我不願回到我生長的那個煩悶無聊的小鎮上去,卻深深地為九大都市的生活所迷戀。

    我其實是想當一個城市學家,想寫一部名叫中國大都市調查的長篇巨著,但我目前還不知道有沒有城市學這門科學。

    我認為自己是一個特殊人物。

    而養蜂人是我沿途遇到的另一名特殊人物。

    就這麼回事。

     走過了那麼多城市。

    我已經記不起為什麼會去泥江那個無名的小城的。

    火車經過泥江的時候,我好像從車窗玻璃上看見了一片绮麗神秘的紫色,那塊車窗玻璃突然變得輝煌奪目,火車上的女孩驚喜地叫起來。

    我湊到窗前,看見泥江站四周是無邊無垠的紫雲英地,紫雲英的花朵在風中如同海潮劃出弧形波浪,陽光西斜時的折射把泥江染成一片紫茵茵的色彩,火車上的窗玻璃就是這樣幻變成紫色玻璃的。

    我回憶了一下,我好像就是這樣中途跳下火車,來到泥江的。

    我隻在那裡逗留了一天。

    泥江的街道房屋和方位格局與我的家鄉小城是那麼相似,我習慣地産生了逃避的想法。

    泥江人的相貌也像我父親和母親一樣,古闆而保守,我走在那些古老彎曲的街巷裡時就像走在家鄉石闆路上一樣,心情沉重壓抑。

    我不得不走。

    但第二天早晨我從小旅店往車站走時突然迷路了。

    那是一次奇特的體驗,我明明看見火車站像一座孤島浮在紫雲英地裡,走着走着,孤島卻消失了。

    我走到了紫雲英花浪深處,看見一頂舊帳篷歪歪斜斜地搭在田裡,小路被無數長方形的蜂箱堵塞了。

    蜜蜂嘤嘤滿天飛舞,空氣中突然湧來一股又黏又潮的甜味兒。

    我驚異地發現自己闖入了蜂場。

    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蜂場,就是那天我遇見了養蜂人。

     從帳篷裡鑽出來的那個人就是養蜂人。

     高個子細長眼睛絡腮胡子黑皮夾克的那個養蜂人。

     設想一下我當時孤寂無援的心情,你會理解我在蜂箱邊與養蜂人的野地長談。

    他把一罐淡黃色的新鮮蜂蜜放在我面前,然後盤腿坐在地上,說:“去哪兒,小兄弟?” “不知道,還沒決定。

    ” “你是一個大學生。

    ” “不是。

    讓他們攆出來了。

    ” “犯了什麼錯?睡了女同學嗎?” “我不喜歡上課。

    ”提到這個話題我就不樂意,我皺了皺眉頭,“我不喜歡回憶過去。

    我從來不想當大學生。

    ” “告訴我你去南津幹什麼?” “不幹什麼。

    我喜歡去南津你管得着嗎?” “嗤——哈哈。

    ”他突然狂笑起來,一邊搖着頭說,“喜歡去南津,我不知道還會有人喜歡去南津,這真是出鬼啦!” 我看着他狂笑的模樣,一刹那間我想起了家鄉小城中患精神抑郁症的大哥。

    他偶爾笑起來也是這樣毫無節制,碎石般帶有強烈的破壞性。

    所不同的是養蜂人身上有一種古怪的超人氣息,它不讓我懼怕反而讓我敬畏,我羞于承認的事實是我已經被養蜂人深深地迷惑。

    我捧起那個裝滿蜂蜜的午餐肉罐頭盒,嘗了一口新鮮蜂蜜。

    蜜很濃很甜,還有一股清冽的草根味。

    我敢說那是我喝到過的最美妙的食物。

    現在回憶起來我想跟随養蜂人去養蜂的念頭可能就是那個瞬間誕生的。

    那個早晨泥江的薄霧散得很快,太陽照在紫雲英地裡又蒸起若有若無的绛紫色水氣,眼前閃過無數春天的自然光環。

    我看見了成群結隊采蜜的蜜蜂自由地飛翔,不思歸窠,它們的翅膀在陽光下閃着熒光。

    你想象不出我的心情是多麼複雜多麼空曠。

    你無法理解我既讨厭鄉村又常被鄉野景色所感動的矛盾。

     “我去南津做調查。

    我已經調查了八大城市。

    ”我向養蜂人吐露了我的秘密,“沒有誰讓我幹這事,我自己喜歡。

    ” “調查城市。

    ”他的灰黃色的細長眼睛盯着我,忽然拍了拍大腿,“小兄弟這主意不錯。

    你去過南津嗎?” “沒有。

    但我喜歡南津。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 “南津是隻大蜂箱。

    ”他的讓人捉摸不定的笑意又浮現在臉上,他說,“我知道南津的所有秘密。

    ” “告訴我一些。

    ” “那不行。

    你要去,去住上半年做你的調查。

    我什麼都不能告訴你。

    ”他說着突然想起什麼,側過身子将手伸進帳篷摸索着什麼。

    我看見他取出來的是一張揉皺了的《南津晚報》和一支廉價圓珠筆。

    他将報紙撕下一塊鋪在膝蓋上,用圓珠筆寫着什麼。

    我聽見他在說,“百子街。

    和平旅社。

    從火車站步行,經過西區到東區。

    ” “你在畫什麼?” “地圖。

    你到了南津去百子街的和平旅社。

    在那裡等我。

    我過了這季花期就要南下路過南津。

    在和平旅社等我。

    ” “你來幫我調查城市嗎?” “不。

    我來收你做我的徒弟。

    ”他把那片破報紙塞到我手中,拍拍我的腦袋,“你不是想跟我去養蜂嗎?” “你怎麼知道我要跟你養蜂?” “怎麼不知道?你做完了想做的事就隻有養蜂了,這是規律。

    ” 好像就是這樣。

    我與那個養蜂人就是這樣在泥江城外的紫雲英地裡相遇的。

    我有時候懷疑養蜂人的存在,其原因來自我思維的恍惚和動蕩,我經常把虛幻視為真實,也經常把一些特殊的經曆當作某個夢境。

    在百子街的和平旅社居住的那些日子裡,我經常找出那一角《南津晚報》看,養蜂人的蝌蚪似的字迹實實在在留在報紙邊角上。

    高個子細長眼睛絡腮胡子黑皮夾克那個養蜂人也是真的。

    我在等待養蜂人到來的時問裡幾乎背熟了那一角報紙上殘留的每一條新聞。

     ……取得相應的報酬,賠償因被剽竊所造成的損失的要求不予支持。

     (朱文民) 本報訊:昨日下午西區龍山高層住宅施工區發生一起重大事故。

    因承建施工單位未設防護網,三塊紅磚由二十米高空墜落,一過路男人被砸,頭部重創,送醫院不治而死。

     本市發現一例艾滋病毒感染者 本報訊:長江醫院于上月二十七日收治了一位免疫系統疑難病症患者,據專家會診檢查結果,患者有可能感染了國内尚屬罕見的愛滋病毒。

    該患者自述曾去美國探親旅遊,但無不良性行為。

    有關部門正在查找其具體…… 當我擠在公共汽車上肥碩的婦女和幹瘦的男人之間,我總是拼命往窗邊擠。

    車廂裡彌漫着各種難聞的氣味,包括他們的體臭口臭汗臭煙絲臭和化妝了的女人臉上美容霜的怪味,當然還有促使我頭暈的汽油味。

    我發誓如果我有一顆原子彈我将把所有的公共汽車綁成一串,全部炸碎它們,我将給每一個城市人發放一架飛翔器作為交通工具。

    但這顯然辦不到。

    我擠在窗邊凝望城市的街道房屋和人群,聽到了地球吱扭扭轉動的輕微聲音。

    一切事物都在吱扭扭轉動,但他們感覺不到,能感覺到的人一般來說都是天才或者都是瘋子。

     在三路環城車上我看見過一個遠房親戚。

    車過中央路的時候我一眼看見了他,他的吊在肩上的藍滌卡中山裝和人造革枕形旅行包在人群裡特别醒目。

    我看見他把兩隻旅行包一前一後系好搭在肩上,站在中央商場門口朝櫥窗裡東張西望。

    櫥窗裡不過站了幾個光着大腿的塑料模特兒。

    我不知道那有什麼稀奇的。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在茶館好好燒他的老虎竈非要跑到中央商場來丢人現眼。

    我注意了一下他的鞋子,他穿的是黑皮鞋,但我還是馬上聯想到了那天在西區環形路口看見的一隻解放鞋。

    這很奇怪。

     我的家鄉小鎮也在這個地球上,也在無聊地吱扭扭轉動。

    另外它還像一道掌紋刻在我手心上。

    我有時候攤開手掌,就看見了那個呆頭呆腦的小鎮。

    我的父親他不知道他在地球上跟着地球在無聊地轉動。

    他在一家從前叫做來家染坊的印布廠幹活,每天昏昏沉沉地攪拌一缸靛藍水。

    他攤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