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指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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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他正在跟妻子鬧離婚呢。

     楊泊用半天時間辦完了所有公務。

    剩下的時間他不知道怎麼打發。

    這是他生平第二次來到北京。

    第一次是跟朱芸結婚時的蜜月旅行。

    他記得他們當時住在一家由防空洞改建的旅館裡,每天早出晚歸,在故宮、北海公園和頤和園之間疲于奔命,現在他竟然回憶不出那些風景點的風景了,隻記得朱芸的那條白底藍點子的連衣裙,它帶着一絲汗味和一絲狐臭像鳥一樣掠過。

    那段日子他很累,而且他的眼球在北京的浩蕩人群裡疼痛難忍。

    他還記得旅館的女服務員鄭重地告誡他們,不要弄髒床單,床單一律要過十天才能換洗。

    楊泊在西直門立交橋附近徘徊了一會兒,忽然想起幾個女同事曾經托他買果脯和茯苓夾餅之類的東西,他就近跳上了一輛電車。

    時值正午時分,車上人不多。

    穿紅色羽絨服的男售票員指着楊泊說,喂,你去哪兒?楊泊一時說不上地名,哪兒熱鬧就去哪兒,随便。

    售票員瞪了楊泊一眼,從他手上搶過錢,他說,火葬場最熱鬧你去嗎?土老帽,搗什麼亂?楊泊知道他在罵人,臉色氣得發白,你怎麼随便罵人呢?售票員鼻孔裡哼了一聲,他挑釁地望着楊泊的衣服和皮鞋,你找練嗎?他說,傻X,你看你還穿西裝挂領帶呢!楊泊忍無可忍,一把揪住了對方的紅色羽絨服。

    你怎麼随便污辱人呢?楊泊隻是拽了拽售票員的衣服,他沒想到售票員就此扭住了他的肘關節。

    傻X,你他媽還想打我?售票員罵罵咧咧地把楊泊推到車門前。

    這時候楊泊再次痛感到自己的單薄羸弱,他竟然無力抵抗對方更進一步的污辱。

    車上其他的人面無表情,前面有人問,後面怎麼回事?穿紅羽絨服的售票員高聲說,碰上個無賴,開一下車門,我把他轟下去。

    緊接着車門在降速中啟開,楊泊覺得後背被猛地一擊,身體便摔了出去。

     楊泊站在一塊标有青年綠島木牌的草圃上,腦子竟然有點糊塗。

    腳踝處的脹疼提醒他剛才發生了什麼。

    真荒謬,真倒黴。

    楊泊沮喪地環顧着四周,他覺得那個穿紅羽絨服的小夥子情緒極不正常,也許他也在鬧離婚。

    楊泊想,可是鬧離婚也不應該喪失理智,随便傷害一個陌生人。

    楊泊又想也許不能怪别人,也許這個冬天就是一個倒黴的季節,他無法抗拒倒黴的季節。

     馬路對面有一家郵電局。

    楊泊走進了郵局,他想給俞瓊挂個電話說些什麼。

    電話接通後他又後悔起來,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心莫名其妙跳得很快。

     喂,你是誰?俞瓊在電話裡很警惕地問。

     我是一個倒黴的人。

    楊泊愣怔了一會說。

     是你。

    你說話老是沒頭沒腦的。

    俞瓊好像歎了一口氣,然後她的聲調突然快樂起來,你猜我昨天幹什麼去了?我去舞廳跳通宵迪斯科了,跳得累死了,跳得快活死了。

     你快活就好。

    我就擔心你不快活。

    楊泊從話筒中隐隐聽見一陣莊嚴的音樂,旋律很熟悉一時卻想不起曲名,他說,你那邊放的是什麼音樂? 是你送給我的磁帶,《結婚進行曲》。

     别說話,讓我聽一會兒吧。

    請你把音量擰大一點。

    楊泊倚着郵電局的櫃台,一手緊抓話筒,另一隻手捂住另一隻耳朵來阻隔郵電局的各種雜音。

    他聽見《結婚進行曲》的旋律在遙遠的城市響起來,像水一樣洇透了他的身軀和靈魂,楊泊打了個莫名的冷戰,他的心情倏地變得遼闊而悲怆起來。

    後來他不記得電話是怎樣挂斷的,隻依稀聽見俞瓊最後的溫柔的聲音,我等你回來。

     這天深夜,楊泊由前門方向走到著名的天安門廣場。

    空中飄着紛紛揚揚的細雪,廣場上已經人迹寥落,周圍的建築物在夜燈的照耀下呈現出一種直角的半明半暗的輪廓。

    楊泊繞着廣場走了一圈,他看見冬雪淺淺地覆蓋着這個陌生的聖地,即使是那些照相點留下的圓形木盤和工作台,一切都在雪夜裡呈現肅穆聖潔的光芒。

    楊泊竭力去想象在聖地發生的那些重大曆史事件,結果卻是徒勞。

    他腦子裡依然固執地盤桓着關于離婚的種種想法。

    楊泊低着頭,用腳步丈量紀念碑和天安門城樓間的距離。

    在一步一步的丈量中,他想好了離婚的步驟;一、要協議離婚,避免暴力和人身傷害;二、要給予朱芸優越的條件,在财産分配和經濟上要做出犧牲;三、要提前找房子,作為新的栖身之地;四、要為再婚做準備,這些需要同俞瓊商量。

    楊泊的思路到這裡就堵塞了,俞瓊年輕充滿朝氣的形象也突然模糊起來,唯一清晰的是她的烏黑深陷的馬來人種的眼睛,它含有一半柔情一半鄙視,始終追逐和拷問着楊泊。

    你很睿智,你很性感,但你更加怯懦。

    楊泊想起俞瓊在一次做愛後說過的話,不由得感傷起來。

    夜空中飛揚的雪花已經打濕了他的帽子和脖頸,廣場上蕩漾着濕潤的寒意。

    楊泊發現旗杆下的哨兵正在朝他觀望,他意識到不該在這裡逗留了。

     楊泊覺得在天安門廣場考慮離婚的事幾乎是一種亵渎,轉念一想,這畢竟是個人私事,它總是由你自己解決問題,人大常委會是不可能在人民大會堂讨論這種事的。

    楊泊因此覺得自己夜遊廣場是天經地義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