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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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不知道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心裡發慌。

     那輛黃綠色的大卡車仍然停在臨時醫院門口,女孩們已經坐滿了車廂。

    秋儀走到門口臉色大變,她說,這下完了,他們不讓回翠雲坊了。

    小萼說,那怎麼辦?我還沒收拾東西呢。

    秋儀輕聲說,我們躲一躲再說。

    秋儀拉着小萼悄悄轉到了小木房的後面。

    小木房後面也許是士兵們解決大小便的地方,一股強烈的尿臊味嗆得她們捂住了鼻子。

    她們沒有注意到茅草叢裡蹲着一個士兵,士兵隻有十八九歲,長着紅潤的圓臉,他一手拉褲子,一手用步槍指着秋儀和小萼,小萼吓得尖叫了一聲。

    她們隻好走出去,押車的軍官高聲喊着,快點快點,你們兩個快點上車。

     秋儀和小萼重新站到了卡車上。

    秋儀開始咒罵不疊,她對押車的軍官喊,要殺人嗎?要殺人也該打個招呼,不明不白地把我們弄到哪裡去?軍官不動聲色地說,你喊什麼,我們不過是奉命把你們送到勞動訓練營去。

    秋儀跺着腳說,可是我什麼也沒帶,一文錢也沒有,三角褲也沒有換的,你讓我怎麼辦?軍官說,你什麼也不用帶,到了那裡每人都配給一套生活必需品。

    秋儀說,誰要你們的東西,我要帶上我自己的,金銀首飾,旗袍絲襪,還有月經帶,你們會給我嗎?這時候軍官沉下了臉,他說,我看你最不老實,再胡說八道就一槍崩了你。

     小萼緊緊捏住秋儀的手,她說,你别說了,我求求你别再說了。

    秋儀說我不信他敢開槍。

    小萼嗚咽起來,她說都到這步田地了,還要那些東西幹什麼,橫豎是一刀,随它去吧。

    遠遠地可以看見北門的城牆了,城牆上插着的紅旗在午風中款款飄動。

    車上的女孩們突然意識到卡車将把她們抛出熟稔而繁華的城市,有人開始号啕大哭。

    長官,讓我們回去!這樣的央求聲此起彼伏。

    而年輕的軍官挺直腰闆站在一側,面孔鐵闆,絲毫不為所動。

    靠近他的女孩能感覺到他的呼吸非常急促,并且夾雜着一種濃重的蒜臭味。

     卡車經過北門的時候放慢了速度。

    秋儀當時的手心沁出了許多冷汗,她用力握了握小萼的手指,縱身一躍,跳出了卡車。

    小萼看見秋儀的身體在城門磚牆上蹭了一下,又彈回到地上。

    事情發生得猝不及防,車上響起一片尖叫聲。

    小萼驚呆了,緊接着的反應就是去抓年輕軍官的手,别開槍,放了她吧。

    小萼這樣喊着,看見秋儀很快從地上爬起來,她把高跟鞋踢掉了,光着雙腳,一手撩起旗袍角飛跑,秋儀跑得很快,眨眼工夫就跑出城門洞消失不見了。

    年輕軍官朝天放了一次空槍,小萼聽見他用山東話罵了一句不堪入耳的髒話:操不死的臭婊子。

     一九五〇年暮春,小萼來到了位于山窪裡的勞動訓練營。

    這也是小萼離開家鄉橫山鎮後涉足的第二個地方。

    訓練營是幾排紅瓦白牆的平房,周圍有幾棵桃樹。

    當她們抵達的時候,粉紅色的桃花開得正好,也就是這些桃花使小萼感到了一絲溫暖的氣息,在桃樹前她終于止住了啜泣。

     四面都是平緩逶迤的山坡,有一條土路通往山外,開闊地上沒有鐵絲網,但是路口矗立着一座高高的哨樓,士兵就站在哨樓上瞭望營房的動靜。

    瑞鳳一來就告訴别人,她以前來過這裡,那會兒是日本兵的營房。

    小萼說,你來這裡幹什麼?瑞鳳咬着指甲說,陪他們睡覺呀,我能幹啥? 宿舍裡沒有床,隻有一條用磚砌成的大統鋪。

    軍官命令妓女們自由選擇,六個人睡一條鋪。

    瑞鳳對小萼說,我們挨着睡吧。

    小萼坐在鋪上,看着土牆上斑駁的水漬和蜘蛛網,半晌說不出話。

    她想起秋儀,秋儀不知逃到哪裡去了,如果她在身邊,小萼的心情也許會好得多。

    這些年來秋儀在感情上已經成為小萼的主心骨,什麼事情她都依賴秋儀,秋儀不在她就更加心慌。

     在訓練營的第一夜,妓女們夜不成寐。

    鋪上有許多跳蚤和虱子,牆洞裡的老鼠不時地跳上妓女們的臉,宿舍裡的尖叫和咒罵聲響成一片。

    瑞鳳說,這他媽哪裡是人待的地方?有人接茬說,本來就沒把你當人看,沒有一槍崩了就算便宜你了。

    瑞鳳又說,讓我們來幹什麼,陪人睡覺嗎?妓女們笑起來,都說瑞鳳糊塗透頂。

    半夜裡有人對巡夜的哨兵喊,睡不着呀,給一片安眠藥吧!哨兵離得遠遠地站着,他惡聲惡氣地說,讓你們鬧,明天就讓你們幹活去。

    你們以為上這兒來享福嗎?讓你們來是勞動改造脫胎換骨的。

    睡不着?睡不着就别睡! 改造是什麼意思?瑞鳳問小萼。

     我不懂。

    小萼搖了搖頭,我也不想弄懂。

     什麼意思?就是不讓你賣了。

    有個妓女嘻嘻地笑着說,讓你做工,讓你忘掉男人,以後再也不敢去拉客。

     到了淩晨時候,小萼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這期間她連續做了好幾個噩夢。

    直到後來妓女們一個個地坐到尿桶上去,那些聲音把她驚醒了。

    小萼的身體非常疲乏,好像散了架。

    她靠在牆上,側臉看着窗外。

    一株桃花的枝條斜陳窗前,枝上的桃花蕊裡還凝結着露珠。

    小萼就伸出手去摘那些桃花,這時候她聽見從哨樓那裡傳來了一陣号聲。

    小萼打了個冷顫,她清醒地意識到一種新的陌生的生活已經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