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等待摩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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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了。

    三十年來他的老婆一直等待着他。

    剛開始那幾年村裡人多數認為柳衛東在外邊又找了女人成了家但随着時間的推移大家都認為這個人早已不在人世。

    有人認為他其實就是在縣城裡被人害死的。

    早已進城開超市的王超偶然與我在縣城洗浴中心相遇時在桑拿房裡汗流浃背的他對汗流浃背的我神秘地說“三哥你那個老同學三十年前就被縣城的四大公子合夥謀害了……”但馬秀美一直堅信他還活着。

    據說柳衛東失蹤之前已經欠下了巨額的債務柳失蹤後讨債的人把他家值錢的東西都給拿走了隻給這娘兒三個留下了一口燒飯的鍋。

    馬秀美靠撿破爛收廢品把兩個女兒撫養成人。

    大女兒柳眉初中畢業後到帆布廠做工在那裡與一個黃島來的青工談戀愛後來結婚随丈夫去了黃島現在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小女兒柳葉學習很好考上了山東師範大學畢業後留在濟南工作。

    這兩個女兒都要将母親接去養老但她堅決不去。

    她守着那個曾經很氣派現在已經破敗不堪的房子等待着丈夫的歸來。

    在她家前邊十年前就建了一座加油站來往的汽車都在這兒加油。

    馬秀美每天都會夾上一摞尋人啟事提上一小桶糖糊往那些大貨車上貼尋人啟事。

    說是尋人啟事其實是她請人寫給丈夫的一封信衛東孩子他爹你在哪裡見到這封信你就回來吧一轉眼你走了快三十年了咱的外孫盼盼都上小學三年級了可他連姥爺的面還沒見過呢。

    衛東回來吧即便你真的在外邊又成了家我也不恨你這個家永遠是你的……我把家裡的電話和女兒的手機都寫在這裡你不願理我就跟女兒聯系吧…… 很多司機都聽說過這個女人的故事所以他們都不制止她往自己的車上貼尋人啟事。

     九 現在是2017年8月1日我在蓬萊八仙賓館801房間。

    剛從酒宴上歸來匆匆打開電腦找出2012年5月寫于陝西戶縣的這篇一直沒有發表的小說說是小說其實基本上是紀實。

    我之所以一直沒有發表這篇作品是因為我總感覺到這個故事沒有結束。

    一個大活人怎麼能說沒有了就沒有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這不合常理。

    我總覺得白發蒼蒼的馬秀美這樣苦苦堅持着往貨車上貼尋人啟事總有一天會有個結果。

    中國戲曲的大團圓結局模式符合我們的心理需求。

    當然從理論上說柳衛東被人害死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他跑到一個人迹罕至的地方自殺了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他失足掉進河裡被魚吃了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他掉進山澗粉身碎骨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他的失蹤成為一個死謎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但我和馬秀美一樣期待着奇迹的發生。

    也許當馬秀美提着一棵大白菜、拄着拐棍從集市上回到家門時會看到門檻上坐着一個人他雙手捂着臉雙肘支在膝蓋上隻能看到他滿頭的白發。

    當他聽到馬秀美的問詢擡起低垂的頭時馬秀美一下子就猜到了而不是認出了他是誰。

    馬秀美手中提着的大白菜會掉在地上嗎不會的對一個過慣了苦日子的女人來說即便她跌倒在地她手中提着的東西也不會放開的。

    馬秀美會暈倒在地嗎不會的如果暈倒就不是馬秀美了。

    那她會怎麼樣呢我回憶着讀過的文學作品裡的類似情節回憶着那些當事人的表現似乎都安不到馬秀美身上。

    但我必須解決這個問題必須給出一連串的描寫來展示這個苦難深重、苦苦期盼的女大突然看到失蹤三十多年的男人坐在自家門檻上時内心的感受和外部的表現似乎怎麼寫都不過分似乎怎麼寫都不能令人滿意似乎怎麼寫都會落入俗套。

     如果不是在酒宴上遇到了柳衛東的弟弟我不會打開電腦來續寫這部作品。

    我早就知道柳衛東的弟弟柳向陽生意做得很大我們村集資修建村後那座大橋時出資最多的就是他。

    東北鄉的基督教徒修建教堂時捐款最多的還是他。

    他的爺爺柳彼得是我們東北鄉最早的教徒活了一百多歲無疾而終。

    教徒們常以柳彼得的健康長壽為榜樣勸說群衆信教。

    有人皈依也有人反唇相譏說柳彼得在集市上吃爐包喝酒他的孫媳婦馬秀美帶着孩子在集市上撿菜葉子那孩子看他吃爐包饞得流口水他卻視而不見隻管自個兒吃。

    旁邊的人看不過去說老柳看看你那重孫女饞成什麼樣子了你少吃一個給她一個吃嘛。

    柳彼得卻說我不能夠她們正在承受該她們承受的苦難然後才能享平安。

     一個人隻要能對自己違背常理的行為給出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别人還真不好說什麼何況是借着上帝的名義。

    由此我也想到馬秀美之所以能夠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堅持到最後是不是也是因為她的信仰盡管她的文化水平很低無法自己閱讀《聖經》但對教義的理解有時候并不需要借助文字有很多心靈感應的東西是很難用常理解釋的。

    我聽我的一個信仰基督教的外甥說東北鄉所有的教徒中沒有比馬秀美更虔誠的了。

    每次做禮拜她都熱淚橫流失聲痛哭。

    她跪在耶稣基督畫像前往胸口畫着十字嘴唇翕動着嘴裡念叨着主啊保佑他吧保佑這個迷途的羔羊吧……而我這個外甥每次對我說起馬秀美的虔誠時也是眼含着熱淚。

     1975年我應征入伍成了原内長山要塞區蓬萊守備區三十四團新兵連的一個新兵。

    四十二年後舊地重遊與幾位老戰友見面設宴叙舊宴席擺在八仙酒樓喝的是“醉八仙”酒。

    最親不過戰友情四十多年不見當初血氣方剛的小夥子如今都成了齒搖眼花的老人撫今憶昔感慨萬千“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酒酣耳熱之際一服務小姐對我說“先生有您一個老鄉想見您。

    ”我說“讓他進來。

    ”一會兒隻見一個彪形大漢挺着肚子搖搖擺擺地進來對我說“三哥你一定不認識我了。

    ”我上下打量着他說“看着面熟但的确想不起來你是誰了。

    ”他說“我是柳衛東的弟弟柳向陽小名叫馬太。

    我娘說我沒出生時就挨了你一磚頭。

    ”我不由自主地跳了起來往事曆曆如到眼前。

    我說“馬太怎麼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