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水彩街

關燈
舔,吞吞吐吐。

    馮喜問:“食飽未?再添些^嗎?"我示意飽到極,馮喜就結賬,在夥計掌心排了一串銅闆。

    兩個好朋友,前後腳,跳過昌福旺茶樓門檻,沿靖速街向南一路快步行。

    我們在鳳餅鋪停腳,馮喜将它有名的白雲糕、花生酥、鵝油肉松餅各買一打。

    馮喜說:卡老司祖先中間,有一位最離奇,即卡老司第二。

    卡老司第二一出世,萬民驚恐。

    何故呢?就要由一座肉山講起。

    從前有座肉山,獨獨地,靜靜地,停在大西洋國天地間。

    肉山圓繃繃,滑捋捋,圓似墳頭,滑似花膠,山皮、山心都是肉。

    還未行到畫肆,竹枝就迎過來:“喜官返來啦?”馮喜問他:“四喜到了嗎?”答:“到了。

    向畫室候着J馮喜說:“你搬個盆上去,讓蛙浸水。

    再将這些送去阿蒙處J阿蒙是那個不久前搭河狸号'從花旗國返來的佛山人,現時由洋行大班打本,在同文街上做土布生意。

    對阿蒙,連同那條載他漂洋越海的三桅大船,馮喜總有無限興趣、好奇與疑問。

    我心裡嫉妒阿蒙,嫉妒河狸;白雲糕,花生酥,鵝油肉松餅,我也想吃呀! 馮喜又從所有糕餅之中分出一份,“此一份,等四喜領酬勞時候,一齊給他。

    ”竹枝答應,接去糕餅,藐嘴藐舌瞟我一眼,快步走開。

     馮喜爬上三樓,入畫室,柔聲問:“四喜,幾好嗎?”模特兒四喜坐在一把官帽椅内,大吃一驚望實我,眼珠快要跌出來,卻不聲不響不動。

    馮喜開檔,用畫箱變戲法,支支整整,變出木架、木闆、顔色碎、校色闆、筆、尺、怪味油等等。

    同一時間,竹枝擡了水盆入屋。

     四喜望實我,我也望實他一望他臉上那顆巨瘤! 1Beaver,美國商船,1806年至1850年代之間曾多次往返紐約、廣州。

    他一呼一吸,臉上巨瘤就微微搖擺。

    我望實巨瘤,它是栖在四喜臉皮下野獸,它呼吸、搖擺,又軟又熟,是模特兒頭上頭。

    我吓得阖眼。

    過一陣,眼又睜開。

    巨瘤仍擺,擺啊,頭上之頭、無臉之臉。

    我的心狂跳,眼皮睜睜阖阖,天旋地轉。

    四喜仍然不聲不響不動,他大大凸出、望實我的眼裡流露同樣驚恐。

    我倆驚恐對望,恍如照鏡!馮喜搖動炭筆,造出綿綿落雨聲。

    模特兒四喜額角滲汗、面口發青,而我就要吓暈哩! 馮喜邊畫邊講:然後人潮來了,那是大西洋國萬民,将那獨一無二肉山圍起。

    先有襁褓、乳房、财寶、牛馬,一圈圈将肉山圍起。

    再有野獸、泉水、群山、星辰,兩圈圈将肉山圍起。

    襁褓、乳房、财寶、牛馬,全屬大西洋國皇帝私有,從河谷堆去山巅。

    野獸、泉水、群山、星辰是神爺火華的,誰人都奪不去。

    皇帝的财産和神爺火華的财産好似錦繡的大海撲來,發射光澤,浪聲滔天,湧向肉山腳,肉山就變海心孤島。

    隻見肉山根處裂開一個又黑又窄洞口。

    受到大浪拍打,山就震動,洞口越裂越大,直到卡老司第二可以從中爬出。

     卡老司第二爬入世界。

    他見世界覺得驚奇。

    世界見他亦驚奇。

    何止驚奇?世界驚恐!錦繡的大海突然褪散,褪出一圈靜英英空白,空白闊綽啊!和海皮廣場一樣闊綽。

    卡老司第二爬向何處,靜英英空白就跟向何處。

    四喜突然發問:“何解哩?”馮喜執起小刀,一刀一刀削炭筆,削出一個新淨尖嘴。

    因為新鮮出洞的卡老司第二又白,又跛,左眼生在鼻梁上,嘴巴打豎,右耳上還有右耳,似一叢全是右耳的銀耳。

    卡老司第二爬啊爬,一路爬,一路笑,四喜歎道:“哎呀,慘!這個卡老司第二同我一樣運滞,是個怪胎!我是後天染疾,他是邪氣攻人娘胎。

    ” 馮喜停筆,高聲講:“四喜,你如何是怪胎?大夫不是即将為你切瘤了麼?”四喜說:“甯願不切。

    ”馮喜說:"好了。

    哪個卡•老司都不再講了。

    怨我。

    ” 靜英英畫了一陣。

    突然四喜又講:“怪胎亦分貴賤。

    好命怪胎做皇帝,賤命怪胎做乞兒——”望我一眼,"——唏!怪胎蛤艇,慘絕人寰!” 時辰一到,模特兒起立、包頭巾。

    巨瘤隐匿,軟化做一團可以直視的隆起。

    馮喜講句“勞煩喇”,囑咐他去竹枝處領錢。

    模特兒在頭巾之上再扣頂笠帽,最後貪望我一眼,行出畫室。

     馮喜收檔。

    說:“這個四喜,乃海皮第一職業模特兒。

    一旦擺定姿勢,必定雷打不動,憑一顆巨瘤、一身定力養活一家九口。

    不甘病死,亦不甘切瘤,左右搖擺之際,唯有無盡奔走,将模特兒多多地做、亡命地做 此外,馮喜還常去新豆欄陽春館畫煙鬼。

    畫煙鬼一切從簡:一本紙簿,一支炭筆,一柄小刀。

     藤條拂落來。

    我想到出神,忘記叫。

    又拂,又拂。

    我逃向船闆,契家姐大腳踢我。

    蛇王拎一抽網路過,望一陣,說:“哎呀,你這樣打,要打死的。

    ”契家姐說:“打死就打死!個狼心狗肺,命都是我的,而今日日同鬼混在一處,打死罷就!”又踢,又踢。

    靖逮街似花燈,似油彩,是四海萬國幻彩激流。

    馮喜真有意思!陰聲細氣,識字,識番話,夜裡點盞燈,在畫肆三樓靜靜切逋紙。

    畫肆三樓不朽蔭涼,有花香;蝴蝶在大玻璃缸内慢慢撲翼。

    蝴蝶死了,馮喜就開箱,執出來,差竹枝去買新的補入。

    蝴蝶在靖速街葆春記買。

    葆春記還賣五彩蝶蛹、縫葉蟻大巢、萬物标本。

    馮喜教畫肆哥仔認博物畫中生靈。

    他背對滿洲窗,頭頂鑲一彎薄光。

    誰若瞌眼麻,他就以竹尺觸其手背:“自身不發奮,指望神仙打救?”有時詹士哼哼唱唱拍着牆壁上來——唯獨詹士上樓毋需竹枝引路——馮喜就同詹士齊齊再上一層樓去。

    詹士亦是蘇格蘭鬼,較H更肥大。

    馮喜說:“莫叫人家‘鬼’J似是發惱,實情沒有。

    有時馮喜畫我,在畫肆,在藍屋,在六亶行中庭花園。

    H和詹士立在後面看。

    大籠早就棄用,拎去六亶行後廚水圍基養雞。

    我學會順遂他們意思,擺出萬千姿态。

    他們看我、畫我,哇啦哇啦使番話。

    我聽不明白,因而趴在局外。

    橫掂我也不是人!我擺萬千種姿态做個模特兒,趴在局外,看馮喜坐在兩個番鬼中間,似紙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