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解剖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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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先一步抵達,而他是那樣頂天立地、金剛不敗(在另一則傳聞裡,他誤入砂拉越雨林破獲草本秘方,日服一劑連服七日後擁有了雄性長鼻猴的超凡精力),亡命地活着、走着、幹着,人家不免懷疑,使他旅途無比擁擠的各族女子(”總得有三千個”,人家說)不過是代班泥偶,唯有死神才是他一生摯愛。

    他的愛火本就非凡熾烈,又有雨林秘方助力,竟讓死神也吓破膽、聞風而逃。

    他呢?一路追擊,傳聞也随之累積,其味日益濃郁,比公老虎尿還要刺鼻百倍。

     一如既往:傳聞率先乘風而至。

    海皮十三商行夷館四十五家商号三百零七口番鬼個個放下公務、聳鼻嗅聞。

    番鬼沿珠江散步,在康樂室玩惠斯特牌,在藏書室壓煙絲,禮拜日慢行到公司行禮拜堂做禮拜—— “H即将到埠。

    “ “哪個H?” “哎呀,從來隻有一個H——那個H。

    ” 某個風和日麗下午,半數番鬼出離樓面、湧上廣場。

    珠江面上船擠船,艇擠艇,連成平原街市。

    一條剃頭艇鑽近問:“波士,剃頭嗎?”番鬼笑笑口用英文反問:“你的小女兒呢?”等到11本人,滋悠淡定,搭女獵手号人黃埔,換駁艇,溯江而上在海皮渡頭泊岸,廣場上已站滿四方番夷并一支業餘管弦樂隊。

     H踏上海皮時候,不再是公司雇員,而是神聖辛布裡大公國領事。

    岸上番鬼同到埠番鬼熱情握手,惺惺然慶賀“海途平安"。

    後排某花旗公司報關員小聲問:“神聖辛布裡大公國在哪裡?”旁邊某瑞典公司老會計小聲答:"總歸南不過地中海、北不過波羅的海。

    ”事實上,神聖辛布裡大公國隻存在『呈交清國皇帝報關文書字裡行間——“元首巴登大公,地分五道,民皆守信,産毛皮、絲綿、染料之屬”雲雲。

    H抖開東家旗幟,行商公所一個事仔跑出來,接過旗去。

    番鬼們和那事仔熟極了,發他個綽号“積仔”。

    還發過一個“老積”:新豆欄新彜記酒店老闆是也。

    五日後,花大價錢租用的六亶行旗杆上,神聖辛布裡大公國旗徐徐升起;它左側右側,早有普魯士雙頭黑鷹和瑞典國聖埃裡克金十字獵獵飄搖。

    至此,H終于将時人所言“通往廣州的兩條捷徑:甲闆和賬房”行遍,因而取得捷上加捷的績效就不足為怪。

     四十二歲番禺人細春,在空地上出示過買辦牌照,用流利皮欽英文做過自我介紹,帶路去六亶行5号二樓寓所。

    六亶行住滿巴斯人、摩爾人、猶太人,還有年年往返廣州孟買的港腳英商。

    新領事寓所牆壁丁香紫,三組木百葉窗蕉葉綠,壁爐仔、喬治亞風格大櫃單人床、黑酸枝寫字台包絨腳凳四枝吊燈并黃銅燈籠鐘,山水屏風紅木盥洗架并彩瓷盥洗套組等等寰球詞與物,盡在此間擱淺。

    H在屋内踱了大半圈,最後停在窗邊,望下去,“樓下是何街何道?” “十三行街,”細春答,“沿街西行,幾步即到行商公所,總商大官辦公議事處;向東行,過回瀾橋,直通木匠廣場和谷埠 “谷埠”二字故意加重了念。

    細春又一一确認新領事生活習慣,包括叫早鐘點、開關窗鐘點、點燭熄燭鐘點、看餐牌鐘點,并洗面剃須飲酒等諸多細項。

    事仔挑來第一擔行李。

     H問:“講得官話嗎?” 細春答:“講得,将士打 問:“講得如何?” 答:“流利,孑子士打。

    ” 說:“今日開始,逢單日同我講省城話,逢雙日同 1《廣州城坊志》:“谷埠,在省城西南,舊為聚谷所。

    河下紫洞艇,悉女闾也。

    ……纨跨子弟,選色征歌,不啻身到廣寒.無複知有人間事J 我講官話。

    唯獨禮拜日,你要講英文。

    ” 答:“知了,行士打。

    ” 說:“過去,打開鳄魚皮箱,撮出苦楝油。

    ” 細春答應,摸索一陣說:“苦楝油,有。

    ” 就吩咐以苦楝油浸透布條,為屋内一切家私打綁腳,以驅蟻、驅蚊、驅蛇。

    又吩咐向北、東牆各敲一枚釘,因為要向牆上“挂兩件令新屋更加親切的玩藝”。

    細春再忍不住,說:“打士打,你省城話講得真是好。

    ”告退時候,将禮服、銅扣皮鞋一并取走打理。

    F-•幕,H立在公司行宴會廳門前,臉刮得精光,航海便裝被匕過油的絲綢禮服代替,發粉強化了金色髯發光澤。

    他異邦的藍眼望向大廳彼端,一望到底,穿過法式大窗門和露台望人亞熱帶黃昏天空。

    母親的巨眼浸在岩漿般落霞深處,船披霞帔,江面金光萬丈,世界熊熊燃燒。

     借助H的藍眼和母親的金紅巨眼,我看見截然不同珠江風景——不是北岸;北岸被畫過太多,總是淺缥的大氣,佛青的水體,十三夷館連廣場閃爍珠貝光澤,船陣被編排得幹淨、典雅,雲堡高聳,或來了一陣鼠灰色風,向天膛吹一抹薄的明亮——那就是畫中江北,甯靜,虛假。

    不是那些。

    而是此刻。

    是向珠江之南望着。

    我望見蔥蓉河南島、燃燒的珠江水和變亂交錯船迹,榕官的雄奇大宅半隐于綠林,琉璃瓦頂、九層寶塔沖林而出——人家講,琉璃瓦頂下,屋室像玻璃大盒那樣層層堆疊,堆作兩幢,一幢收藏寰球書帖卷冊,另一幢收藏本地妙齡女子——在這一切之間奔流的,浸潤南北、通融東西的,是熔化萬物又晶化萬物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