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滿鮮花的果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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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褲子脫了。

    ” “兩腿分開,擡高一點。

    ” 婦幼保健醫院的生殖中心,照例人頭攢動。

    這裡從早上五點開始就有人排隊,臉上帶着急切的表情,不耐煩的表情,逆來順受的表情,沒有表情的表情。

    媽媽帶着女兒,妻子領着老公,有些從郊縣趕來,小聲讨論着某個頗有名氣的主治醫生。

    女人有時會互相攀談,“你什麼情況?”男人們不屑于跟病友做這類談話,他們表現得似乎自己并不在場。

     天稚提起褲子,任何介入性的檢查都讓她感到緊張。

    那隻白色塑料鴨嘴伸過來的時候,她繃得像個烈士。

    醫生不耐煩地敲着她的髋骨,叫她放松。

    一隻皺巴巴的襪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從褲腿裡褪出來,掉在地上。

     “右側,1.7厘米。

    ”兩個護士一個負責報數據,另一個在病曆上走筆如飛,兩個人頭都不擡。

     穿過走廊,一個男人扯着嗓子開玩笑,“這叫我怎麼弄啊?有沒有護士輔助一下?護士?”根本沒有任何護士搭理他。

    人們瞥他一眼,沒有人笑。

    來這兒的人各有各的問題,沒人覺得這裡面有任何笑點。

     天稚瞥了一眼那間窄窄的房間,一張簡陋的桃紅色沙發上面不知道坐過多少尴尬的光屁股男人,沙發上劣迹斑斑。

    沙發對面的地上,斜靠了一幅半裸少女捧着水罐的印刷畫,算是用科學态度鼓勵這種想入非非。

     “我不在這裡,”大毛隻掃了一眼房間就馬上聲明,“醫生,我家就在對面。

    ” “這個取樣要馬上放冰箱,時間長了會影響化驗結果的。

    ”醫生臉上沒什麼表情。

     “很快,我很快,五分鐘。

    ” 家當然不在對面,結果是大毛一個人跑去醫院對面的酒店,花錢開了間房,再百米沖刺回醫院。

    掂住那隻白糊糊的透明塑料小盅往醫院冰箱裡擱時,天稚想,自己的男人還是臉皮薄啊。

     化驗結果是密密麻麻的一張紙,真長見識。

    原來精液不但要看總量、顔色、氣味、黏稠度,還要看活力、遊動速度、遊動方向、畸形率、頭部畸形、尾部畸形、雙頭精子(不知道雙頭精子生出來的孩子有幾個頭)……有那麼幾個指标不太理想,但大毛基本過關,無罪釋放。

     大毛來做這個檢查,無非是在道義上力挺老婆。

    每個月排卵期前後,天稚都要站在這個沮喪的走廊裡排隊,隔天一次。

    醫生用筆敲打着病曆說,最好,再做個輸卵管造影吧,畢竟,腹腔做過手術,術後再次粘連的可能性還是比較大的。

    輸卵管造影比較痛苦,女同志受罪,所以,啊,建議,男同志先做一個精子檢查,先排除男同志的問題,啊。

     于是男同志站在了這裡,不相信自己有問題,卻也不宜流露出“肯定是你的問題”,克己奉婆,仁至義盡。

     辜鴻銘說,中國人最大的宗教,是生育。

    個人無論多麼渺小,多麼平庸,多麼失敗,一旦生育,他便成了家族鍊條中承上啟下的一環,宗祠香火得以延續,天地人神各安其位。

    要是再年輕三歲,天稚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會成為走廊裡那些愁容滿面的女人們中的一員,她一向以為自己生育能力旺盛。

     “我都流産多少回了?”她對鐘小河說,“戴套,吃藥,安全期,體外……就這樣我還能懷上,我就是一沃土!”第一次,她剛畢業,大毛馬上要被派駐國外進修兩年做訪問學者,覺得都太年輕,要孩子的時機不成熟。

    第二次,天稚在水上世界玩滑梯,尖叫着一頭沖下來,血從腿上淌下來,暈染在池水裡,還以為自己來例假了。

    第三次,她吃了某種副作用比較大的藥物,咨詢優生科的醫生,說了一連串胎兒畸形的概率,吓住了她和大毛,回家哭了又哭,還是沒敢留。

     “總比我好,多囊卵巢綜合征,連有沒有成熟卵子都不知道。

    ”鐘小河一邊開車,一邊斜她一眼,不過也有可能是在看右側的後視鏡。

    小河幾年前有過一個孩子,現在廣東某座寺廟裡,供奉着這個孩子的長生牌位:湯門鐘氏亡嬰永登極樂。

     小河跟董天稚是舊同事,剛畢業來到這座城市,天稚租了兩室一廳,房租比想象中高,工資比想象中低,想尋個人合租。

    天稚工作的集團裡年輕人很多,五湖四海,無家可歸,最簡便的方法就是在辦公大樓的一樓大廳貼征租啟事。

    天稚拿着打印好的征室友啟事下樓,恰好小河也在樓下張貼尋租啟事,對視一眼,攀談幾句,兩張啟事團掉往字紙簍一扔,天稚把小河撿回了家。

     天稚打小身體不好,三天兩頭半夜被送進醫院挂水,最後認了兒科醫生當幹媽。

    醫生的親生兒子,每次看到這個挂名妹妹又被送來就出言相譏:痨病鬼子。

    天稚病貓一樣,恹恹匐在大人身上,并不回嘴。

    她很小就學會了逆來順受,又粗又長的針管在腦門上找血管,發燒發到口吐白沫,也一聲不吭。

    長大了,還是藥不離口。

    但越多病的女人越容易懷孕,生物的補償性,脆弱的動物往往生仔一大窩,自然規律要讓它們在短暫的生命之中,壽終正寝之前,多快好省地完成傳遞基因的使命。

     沒想到,這三次之後,一晃好幾年過去,天稚再沒懷孕,到了三十好幾,這事成了她跟大毛的一樁心病。

    大毛常常掐着手指頭算:老大,要是生下來吧,今年該八歲了吧,是個男娃子吧;老二吧,要是生下來,今年該五歲了吧,你當時犯困犯成那樣,肯定是個閨女;老三,要是生下來,這會兒也上幼兒園小托班了。

    大毛不是多愁善感的性格,唯獨在此節上兒女情長。

    天稚去藥房,買回排卵試紙,從此把房事當成精密火箭發射。

    小區門口的藥店裡,測懷孕的試紙進貨多,測排卵的試紙進貨少。

    好不容易再有貨,天稚一下把整個藥房裡所有的試紙都買了,回家放在糖果罐頭裡。

     “你說,有良家婦女會買兩百條排卵試紙麼?那些店員會怎麼看我啊?要不就是特殊職業,特怕懷孕。

    要不就是想生娃想瘋了,套住富老頭!” 大毛埋頭扒飯沒搭腔,過了一會才說:這試紙管用麼? 晨起,抽一條試紙;起夜,抽一條試紙。

    一次半夜三點,頭發蓬亂,睡眼惺忪,突然看到一條無比堅定的排卵線。

    大毛上班遠,那天住學校沒在家,到了六點,天稚已經背着一個大包裹坐在淩晨第一班地鐵中千裡尋夫去交配。

     包裹裡是一枚婆婆特制的、繡着麒麟的紅枕頭,軟硬适中大小合榫,墊屁股用的。

     “我第一節有課,來不及了。

    ”大毛被一把薅住,毫無心理準備。

     “很快。

    咱們很快。

    五分鐘。

    ” 于是,這天上午第一節上國際金融管理的學生,就有幸看到了一個滿面通紅,頭發微微淩亂,不太淡定的毛老師。

     鐘小河長得很美,而她自己對這種美并不自知,在她想要放大這種美的時候,這種美就消失了。

    她剛剛搬進合租的房子時,天稚知趣地什麼也沒說。

    後來熟了一點,成好朋友了,她才忍不住開口:我好想把你那一櫃子衣服統統扔掉。

     後來小河終于開了竅,成長為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男人們看見她,就想要和她發生點什麼。

    在她和天稚短暫的同居生涯中,天稚看見她帶回來不同的男朋友。

    如果是白天,天稚就出門辦事,把整間房子留給他們,如果是晚上,她就縮回自己房間,輕輕關上房門,擰開音樂。

    她從來沒有試圖去結識小河帶回來的這些人,小河不給她介紹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這似乎成為她們友誼的某種界限。

    “你昨天晚上帶回來的男人跟上上星期不是同一個人。

    ”對此她們心照不宣地噤口不談。

    直到天稚跟大毛結婚,搬出了那間房子。

     小河一直沒有結婚,她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愛上相似的男人:已婚的男人、幼稚自私的男人、生意破産的男人、陷入訴訟官司的男人。

    照顧惹上麻煩的男人,是她的特長。

    有時候去開房,男人連身份證都被警方盯死了,隻能小河出面去開,手機上發出房号,男人悄沒聲息地尾随而至。

     天稚結了婚,小河換了工作。

    她們不再是室友和同事,這解除了她們之間的某種禁忌,兩人開始無話不談起來。

    基本上還是小河在談,她的戀愛信息量太大,掰着手指頭都談不過來。

     在一起的時候總在吃東西,有時候是深更半夜開車去覓一碗甜品,黑影幢幢的老城區,有些鋪子燈火滅得特别晚,天稚喜歡陳皮紅豆沙,小河喜歡芋頭花生。

    有時候吃素,很細的蔬菜手卷,上面撒了密密的豆粉。

    料理裡最喜歡海膽,鮮甜又清潤,入口一抿,幾乎可以仰脖喝下去。

    常常在吃雲吞,天稚喜歡鮮蝦雲吞和螺味撈面,于是遷就她。

    還買了脆的魚皮,在嘴裡嘎吱嘎吱嚼着,生吞活剝,打草驚蛇。

    不知道是什麼魚,皮剝下來炸成筆直一長條,似有無限冤情。

    冬天打邊爐,話都懶得講,埋頭苦吃,各種手工打的丸子在湯鍋裡翻滾。

    不知道為什麼廣東人對丸子的彈性充滿執念,牛丸要有會撒尿的湯心,魚丸要用刀背剁到能像乒乓球那樣跳起,這些都是天稚無法理解的訴求。

    小河擅長踅摸吃的,看上去平淡無奇的路邊小鋪,她一眼就分辨得出哪家好吃哪家不好吃。

    有一年她們結伴去澳門,天稚穿的坡跟鞋底太硬,半天下來,已經寸步難行,鬧着要去買鞋。

    小河選的路邊食肆,好吃得讓人忘記了這茬。

    魚翅撈飯,便宜又量足,金黃色濃湯,裹着粒粒分明的米飯。

    黑椒豬扒包,一口咬下去,芝香四溢。

    天稚把鞋子踹在一邊,晾着起了泡的光腳,吃得大呼小叫。

    路過一個身材挺括的老外,一看就是天涯浪子,眉眼間縱情的痕迹,見兩個女孩吃相忘我,不覺莞爾,徑自走上前來,闊手一攬,給她倆一個兄弟式的擁抱。

     “這幾天例假又延遲了,胃口不如以前。

    ”小河的牛腩粉吃到一半,把筷子放下,開始揉肚子。

     “你懷孕了。

    ”天稚頭也不擡,笃定地說。

    她在朋友中間有半仙之稱,有點小直覺。

     “怎麼可能?” “我覺得肯定是,你趕緊去醫院查查。

    ”天稚一點都不意外的樣子,專心對付面前蒸籠裡鳳爪下面埋着的花生米,花生米蒸得胖胖的,肥白又圓滿。

     她們兩個剛從醫院出來,小河陪天稚去做檢查,上午的婦幼醫院人照例很多,抽血結果半天也出不來,于是就去旁邊的牛腩粉小店吃粉,吃完了抹抹嘴,再進醫院打探。

    小河看天稚言之鑿鑿,内心也不免狐疑。

    等着也無聊,那就抽個血看看好了。

    又過了半個小時,兩張化驗報告單一起打出來了。

    HCG人絨毛膜促性腺激素超标,孕酮指數超标。

    兩個人捏着單子面面相觑,飽餐了一頓牛腩粉的肚子微微腆起,竟然雙雙懷孕了。

     都說女性經期跟月亮、潮汐有隐秘的關聯,但城裡既看不見月亮也看不見潮汐。

    月經最頑強的關聯方,是閨蜜,這是女孩子們信奉不移的身心感應。

    常在一起玩的女生,到最後生理期都會同步。

    大學同寝室互相傳染,一個來,個個來。

    體育課上,例假的女生可以免跑步,呼啦一下,半數的女生全部站到一邊休息去了。

     醫生計算預産期,是根據懷孕前最後一次例假周期來推算的,末次月經的第一天為起點,加上四十周,整整二百八十天,終點那天就是預産期。

    小河和天稚常在一起厮混,幾乎每個月例假都同步,所以醫生給她們算的預産期也在同一天:第二年開春的2月9号。

    很少有人能正好在預産期那天生産,這個日期隻是一個參考。

     “不能同年同月同日出生,隻好同年同月同日接生。

    ”天稚說。

     “不要告訴我你們倆是同年同月同日受孕的,我會懷疑你們連孩子爸爸都是同一個人的啦!”佩佩打趣她們倆,她嗓子很尖,尤其急着要說一句俏皮話的時候。

     小河看了天稚一眼。

    糟糕,連孩子的爸爸是誰都不知道。

     佩佩是天稚的大學同學,畢業後又去意大利學了幾年藝術史和油畫修複,交了個很帥的男朋友,名叫加利亞諾,還帶來給天稚看過。

    加利亞諾滿頭金色漩渦,一雙大長腿,笑起來仿佛文藝複興壁畫裡的美少年。

     “他連腰上的汗毛都是金色的。

    ”佩佩得意地說,“金色永動機。

    ” 幾年後,金色永動機失去了動力,佩佩跟一個比她大二十八歲的藏家老隋結了婚。

    老隋年輕時熱愛藝術,八五藝術新潮的時候,參加過黃山會議。

    後來做房地産生意發了财,又收了不少藝術品,命好,房地産業的井噴和藝術市場的井噴都被他踩到了點上。

     “老隋就是有收藏命,以前不是有個女畫家叫夏彥娜嗎?紅得不行,老隋在畫廊訂了她的畫,結果被一個香港藏家掐了尖兒。

    畫廊老闆看老隋不高興,說,隋哥,不好意思,要不您換這幾幅,我另外再送您張别的。

    你們猜怎麼着?老闆送了他一幅曾梵志!當時沒名氣,現在什麼價?他就老有這種歪打正着的命,之前捎帶手買的那些人,現在一個個全成大牛了。

    ” 老隋收藏的當代藝術,足夠一個美術館的體量了,這時他的審美趣味卻突然發生了變化。

    他也是在這個時候認識佩佩的。

    他去意大利小鎮看濕壁畫,高端定制之旅,佩佩是随團的主講老師。

    兩人好上之後,老隋私下裡對佩佩說,我已經煩透當代藝術了,toomuch!當代所有的把戲都沒辦法再讓我驚喜,一眼就看光了。

     這話公開不能說。

    他一向以眼光前衛著稱,不能唱衰自己的收藏,但他在慢慢地出貨了。

    他悄無聲息地賣出自己擁有的當代作品,逐漸替換成古代收藏:文藝複興早期木雕、大師油畫、宋元水墨、魏晉石雕……隻有時間能淬去火氣,他用大油手摩挲着一塊漢代的老玉。

    自己不便出面,他讓佩佩替他去拍賣會上舉牌。

    那時候,他還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跟這個女孩結婚。

     他們的婚禮像夜遊博物館,賓客們在老隋精心設計的大廳裡宴飲,滿牆鮮花,大團的粉色繡球,清湯獅子頭似的。

    筒燈烘雲托月,照着錯落的古物。

    小河擎了支香槟杯,用胳膊肘頂了頂天稚,“哎,你說,這些玩意兒,不會都是真的吧?” 佩佩高鼻深目,甚是明豔,穿一件深V的奶油色緞袍,不戴首飾,連結婚鑽戒都不戴,她嫌俗氣。

    隻有手臂上端像羅馬女祭司那樣箍了一個金臂镯,老隋送的古董。

    老隋腰闆筆直,但畢竟是老了,兩個人過來舉杯敬酒的時候,小河說了句什麼,老隋仰臉哈哈一笑,佩佩看到他鼻毛都白了。

    她心念一動,馬上想到金色汗毛永動機。

     佩佩曾經試圖給金色永動機生個孩子,當時他們的感情已經出現問題了,而佩佩還在一心想結婚。

    有個孩子,可能金色永動機的心就會定下來。

    她回家問她媽媽,是不是有了孩子,男女之間就有了紐帶?就可以從愛情順利過渡到親情?她媽媽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那可不見得!孩子是個放大器,你們本身感情好,有了孩子會更好,你們本來感情差,有了孩子就更差。

     有一年小河的單位組織出遊,農家樂,大巴車開去郊縣的火龍果農場。

    每位同事有一個攜眷名額,單位買單。

    鐘小河沒有固定的“眷”,于是把天稚攜了去。

    說是火龍果園,其實果樹品種不少,幾乎都在成熟季。

    荔枝,黃皮,累累垂垂,摘下來就可以填進嘴裡。

    摘的時候也不是一顆一顆摘,而是連枝帶葉,一把扯将下來,這是熱帶的慷慨。

     天稚是北邊人,以前沒吃過黃皮,對火龍果也敬而遠之。

    到廣州之後吓一跳,在她老家賣得很貴的芒果在這裡是馬路兩邊的行道樹,相當不稀罕。

    初夏,自然成熟的芒果半青黃,吧嗒吧嗒直接掉在人行道上,路人走過,撿都不撿。

     摘火龍果沒什麼技術含量,她們倆隻顧在果園裡拍照,“像在跟拖把合影,倒插在地裡的拖把”。

    天稚持住一根拖把,對着小河的手機鏡頭咧了咧嘴,“這樹也太醜了吧。

    ” 她沒見識過這等相貌古怪的樹,矮墩墩,一人高,光秃秃的杆子,到了頂上,突然冒出一叢三角棱狀的仙人掌,毫無道理,胡亂支棱着,美杜莎的綠色蛇發。

    紅通通的火龍果就在這堆亂發裡東一個西一個地冒出來,胖果子上還有鱗序的齒須,如同怪物的毒瘤。

    第一個吃火龍果的人,簡直跟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一樣勇敢。

     “你話樹麻麻滴,花就幾靓。

    ”一個童花頭女人在跟小河敷衍。

    她斜背了一個帆布包,眼皮有點單薄,很精幹的樣子,T恤不容置喙地勾勒出腰身。

    身旁跟了一個童花頭的小姑娘,很黏人,軟趴趴的,斜靠在媽媽的腿上。

    這是小河單位另一個部門的女領導,小河一時也不知回說什麼好,隻彎腰笑着去逗那個孩子。

    孩子一别身躲到了媽媽身後。

     “叫阿姨,講禮貌啊。

    ”媽媽又把她從背後拎了出來。

     “阿姨好。

    ”孩子細細聲,眼睛擰開去,不看她們。

     姜總似乎談興很濃,還在說火龍果的事情。

    她老家也種過,對習性很熟悉,比劃着一個海碗口的大小:“花噶大,好似昙花,仲系又白又香,佢花期就好短。

    我嘀都系用火龍果花來煲湯嘎,女仔飲,好清補。

    ”廣東人反正一切都拿來煲湯的,這也不算什麼。

     蔫了的火龍果花,也像拖把頭一樣耷拉下來,花蒂部位漸漸腫脹,變紅,成為果實。

    這是很劃算的經濟作物,因為全身都可以被利用。

    果農會趁花朵開放不久,仔細把花瓣完整地環切,采摘下來,隻要不傷及中間的花萼花柱,就不影響結果子。

    真是取卵而不殺雞。

    環切下來的花瓣曬幹了,可以泡茶,也可以作為食材或者入藥。

    當天中午,她們在農家樂的飯桌上就吃到了一桌以火龍果為主題的菜,不但花朵和果實拿來煎炖熘炸拌,連美杜莎頭發那部分都切片,炒成了綠葉菜,放點豆豉,滋味很像海南的龍豆。

     姜總不在她們這一桌,小河趁機跟天稚咬耳朵,大談姜總的八卦。

    姜總大名姜美麗,她先生曾是電視台的攝像,據說是個才子,平時不苟言笑。

    同事們大師大師地叫着,久而久之,也就把自己當成了大師。

    去年主動辭職,去西藏拍紀錄片,不但沒了收入,還常常需要姜總掏錢支持他的拍攝。

    姜總能幹,很會掙錢,一個人把孩子也帶得井井有條。

    有一天大師突然丢下攝制組跑回家來,跟老婆忏悔,說他的初戀女友婚姻不幸,剛離婚了,回過頭來找他。

    他總也放不下她,一時把持不住,好上了。

    大師好像重新被點燃一般,他又變成了二十啷當歲的莽撞少年,無所懼怕,不計後果,那正是他眼下創作所需要的雄心。

    他們好了又好,反複确認,想清楚了,現在,他要跟姜美麗離婚。

    “他把跟女朋友做愛的細節都一五一十地跟老婆交代了,為了證明他們那種幹柴烈火是姜美麗給不了的。

    ”小河撇撇嘴,“你說這個男人得有多幼稚?” 姜總要強,一口答應離婚。

    某次出差,喝多了酒,把心事告訴了同行的小河,還掉了眼淚。

    從那以後,她們倆再見面就有點尴尬。

    “出軌其實她過得去。

    就是老公說的那些細節她過不去。

    ” 天稚一邊喝湯,一邊點頭。

    一個人把自己的做愛細節告訴别人,别人又總會再告訴别人,到了最後,這場做愛裡邊站滿了圍觀群衆。

    姜美麗前排觀看,而她們看着姜美麗在看,姜美麗混雜了痛苦和羞辱的表情,也天然是這場性愛裡的一部分,不可或缺。

    年少總是輕狂,以為自己的愛情普天之下獨此一份,他人不過是苟且偷歡。

    後來漸漸生出同理心,再聽别人的故事,會有代入感。

    姜美麗的老公小有名氣,她在網上見過他的照片,長得不能算醜,隻是眼角和腮幫已經倒挂下來,一望而知是那種表面默默無語而内心百轉千回的人。

    喜歡穿立領中山裝,有幾分儒雅。

    那是在某個國外的小衆電影節上,他拍的紀錄片獲獎了。

    算他有良心,知道軍功章裡有姜總的一半。

    姜美麗在照片上穿雀灰色小禮服裙,挽了他的手一起走紅毯。

    雖然不是明星,但是氣質得體,是她自命的那種獨立、知性的形象,非常拿得出手。

    他給了她最後的光輝時刻,她算是他的半個投資人吧,也許還是半個媽。

    她所有的文化虛榮心在那一刻都得到了滿足,仿佛诰命夫人,按品大妝,上朝觐見。

    其實他們兩人剛剛領完離婚證,隻是還沒對外宣布。

    頒獎禮和慶功宴結束之後,兩個臉喝得绯紅的人兒回到酒店,也隻是按下電梯按鈕各歸各房,臨别連句晚安都沒說。

    禮花散盡,如此盛大的孤獨。

     小河發現自己懷孕的時候,很奇怪,她第一個想到的念頭,竟然是姜美麗。

    她眼前浮現起那個小女孩軟綿綿地粘在媽媽腿上的樣子,像兩株共生植物,還有姜美麗刻意維持的腰身。

    她問天稚,“你還記得你是哪天懷上的嗎?” 怎麼可能不記得?所有旨在生殖的性交都像一場緊巴巴的雙邊會談。

    監測到左側卵巢有卵子即将成熟的那天,天稚在外地出差。

    醫院走廊裡全是人,鬧哄哄的,她打電話給大毛,喂來喂去聽不見,最後她把頭從護欄上伸出去,用了很大力氣喊,“我要排卵啦!” 大毛指示,馬上買張時間最近的飛機票回家,甭管多貴,隻剩頭等艙了也買。

    她奔向機場,好像身體裡馬上有什麼東西要漏出來,據說聖杯的形狀就是女子倒置的子宮,一杯快要潑掉的酒。

     天稚到家是下午三點,大毛已經從單位提前下班回家。

    兩個人都疲于奔命,滿面煙塵之色,但還是抱着一種愚公移山的态度拉上窗簾合力耕作,尴尬得快要哭出來。

    愚公說,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匮也。

    靠的就是一代又一代人被生活操了又操的無窮耐心。

     卵子像一個水泡,長到直徑1.7厘米左右,就随時有可能破裂排出。

    測出排卵之後的48小時都是受孕期,而精子一旦排出,在女性體内的存活時間是72小時。

    受孕,就是這個兩個時間段的交集。

    天稚在公務中擠出的回家交配時間,精确到小時,算得将将好。

    有醫院卵泡監測的醫療記錄和飛機票為證,白紙黑字,一查便知。

    她很确鑿地告訴小河,她受孕是在5月17号下午3點之後的48小時内。

    小河就沒有這種幸運了,她苦着臉翻日曆,拿出手機查往來信息記錄,又抱着腦袋冥想,還是不能确認受孕時間。

     不能确認受孕時間,就不能确認娃娃的爸爸。

    小河回憶了半天,才把上個月性生活的時間在日曆上圈了出來:5号以及6号,有過兩次,是跟……我們姑且稱作A吧。

    16号有過一次,對方姑且稱作B吧。

    然後30号又有一次,也可能是兩次,那個男人姑且稱作C吧。

    她對天稚說,“我這是《媽媽咪呀》前傳上演了?” 這一年小河三十四歲,目力所及之處看不到婚姻。

    很久之前她有過一個固定男友,異地戀,天稚沒有見過,隻看到照片。

    一個相貌平實的男人,年紀不大但已經有了肚子,看上去并不有趣,因此顯得格外值得托付。

    那是小河離結婚最近的一次,但男的還是在婚期到來之前變了卦。

     很快小河懷上了老湯的孩子。

    毫無意外,老湯是有婦之夫,在廣東做面料生意,所以衣衫格外時髦,能把一條暗綠色格紋褲子穿得好看的男人真不多。

    廣州男人通常長得比較實用,湯如冀的相貌文藝得近乎冗餘:混血兒似的大眼睛,鼻梁挺拔,頭發燙着卷,腳蹬雪白的高幫運動鞋,像八九十年代的港星。

    跟小河隔着咖啡桌兩兩相望,你惜我,我惜你,倒是一對璧人。

    小河是少數民族女子,有股彪悍之風,對名分、倫常和他人的口水都看得極淡。

    隻要有愛,她是真不怕替湯如冀把孩子養下來。

     跟很多婚外情的套路一樣,老湯在這個時候犯了慫。

    但是他的理由跟人家兩樣。

    老湯患有肌肉萎縮,難以治愈的疑難雜症。

    在廣州這麼炎熱潮濕的地方,他常年穿着厚厚的高幫運動鞋,不惜悶出香港腳,不是為了耍酷,而是指望那個聳立的鞋幫撐住腳腕,提供一點助力,不然,他走路會腳軟。

     家裡有錢,但治不好他的病,于是早早地張羅他結了婚。

    有個女兒已經在讀初二,功課之餘,每日學畫。

    指望高中就送出國去,大學最好能念商科,修國際經貿,要是成績不夠,第二選擇是讀服裝設計,或者時尚管理,都是為了将來回國,接手家族生意。

    按這幾年病情的發展,湯如冀等不及地想要交班。

     小河騎在床上起伏,俯瞰閉着眼睛的老湯。

    如同暗夜裡着急趕路之人,無所依憑,不得不揚鞭抽打自己身下那匹盡忠的老馬。

    要不是他卷曲的毛發上沁着細汗,嘴巴裡間或哼哼兩聲,她微微驚心他已經這樣死了過去。

     他們總是女上位,其他姿勢老湯沒辦法支撐。

    偶爾老湯心疼她,可是心疼完她馬上又心疼自己。

    他把她拉下來,臉埋在她的肩窩裡,委屈地說,這是我現在身上唯一還能硬的地方了,指不定哪天就沒了。

     他這副此恨綿綿無絕期的軟樣,讓鐘小河更想替他生孩子了。

     老湯隻有一個閨女,跟老婆關系也一般。

    小河想給他添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