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窦占龍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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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可不傻,明白胳膊擰不過大腿、雞蛋碰不了石頭,朱二面子再能罵,也罵不過整個窦家莊的人,即便罵得過,他們兩口子今後還怎麼在莊子裡住?事到如今,不想走是不成了,盡管心裡頭不是個滋味兒,可他不願意讓姐姐擔心,伸出爪子替姐姐擦了擦眼淚,一臉不在乎地說道:“姐,我又不是不回來了,你哭什麼呢?人争一口氣,佛受一炷香,我遲早再給咱家掙下六缸馬蹄子金,蓋上百十間大瓦房,咱這一家子住進去,天天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讓他們嚼舌頭的幹瞪眼!”春花破涕為笑:“你有這份心,姐替你高興,出去好好學生意,切不可惹是生非。

    ”當即拿起做衣服的剪子,把他的連指挨個兒剪開。

    窦占龍手指上鮮血淋漓,愣是忍着疼一聲不吭,一滴眼淚也沒掉。

    春花給窦占龍在傷口上塗些草藥,拿幹淨布裹上,又收拾了一個小包袱,裝上兩件随身的衣物,僅有的幾個錢也塞了進去。

    窦占龍跪下給姐姐磕了個頭,背上小包袱出了門。

    朱二面子在家沒說什麼,一直把窦占龍送到村口,掏出一小塊碎銀子塞到他的包袱裡說:“窮家富路,這是我前幾天管橫事掙的,當着你姐沒好意思往外拿,也給你帶上。

    出門在外自己照顧自己,萬一遇上什麼事,可别舍命不舍财,吃得眼前虧,享得萬年福!”窦占龍不禁墜淚,但心裡覺得踏實,他這個姐夫看着不着四六,其實挺知道疼人,自己這一走倒也放心了,當下拜别朱二面子,到空磨坊取了賬本、褡裢和煙袋鍋子,貼身揣着窦老台留下的鼈寶,邁步上了官道。

    他沒出過遠門,邊走邊尋思:“當鄉本土的商号,大多對我家知根知底,免不了遭人白眼,縣城是不能去了,北京城天津衛雖是繁華所在,可是開商号的樂亭人同樣不少,想來也不肯留我,天下那麼大,我到哪裡去好?” 窦占龍思來想去不知投奔何處,走到大路上,但隻見老太太嫁瘸子——古道斜陽,歎罷一聲,信馬由缰似的逢村過店一路走。

    餓了啃口幹餅子,天黑不舍得花錢住店,遇上好心人家能借一宿,讨口剩飯,遇不上隻得找個避風的地方忍着。

    有一天行至保定府,見得人煙稠密、市肆齊整,做買賣的商号一家挨一家,以為此地沒人認識自己了,找個買賣鋪戶,跟掌櫃的求告求告,當個小徒弟應該不難,怎知一連問了幾家商号,竟沒一家肯收他當學徒。

    并非商号裡不缺人,隻不過當學徒得有保人,萬一你吃不了苦,受不了打罵,或者出了什麼意外,跳河上吊、投崖奔井、狼吃狗攆之類,一概與商号無幹,如果偷了商号裡的東西跑了,也須保人擔責。

    因此要立下文書摁上手印,言明死傷疾患,皆與本店無涉,相當于簽下一份賣身契。

    不僅如此,人家掌櫃的憑什麼白教你?按照舊時的規矩,你拜誰為師,還得給誰送禮,學徒三年期滿,你把能耐學會了,得給師父白幹一年,等于是四年,頭三年分文不給,隻是管你吃管你住。

    窦占龍一沒保人,二沒禮金,不知根不知底的一個半大孩子,哪個商号敢收他?加之一路上曉行夜宿饑餐渴飲,再節省着花錢,總架不住有出無進,他身上那幾個盤纏早已經用盡了,如今是進退兩難,有家難回,留在保定府又沒個落腳的地方,隻得餓着肚子露宿街頭,真可謂“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

     窦占龍在城門洞子下邊對付了一宿,轉天又是到處碰壁,傍黑走到一家商号門前,夥計見他破衣爛衫,跟個泥猴子一樣,以為來了要飯的,拎着頂門杠子就轟。

    掌櫃的倒是心善,攔住夥計:“給他口吃的,讓他趕緊走人,我這兒忙着呢!”夥計進去拿了半塊窩頭,扔給窦占龍。

    窦占龍千恩萬謝,他也是餓急了,撿起窩頭沒往遠處走,蹲在門旁就啃上了。

    當時商号裡沒客人,掌櫃的和賬房先生正忙着攏賬,一個唱賬本,一個打算盤,算盤珠子噼裡啪啦緊響,可是賬目太亂,怎麼也對不上,兩個人急三火四滿頭是汗,一筆亂,筆筆亂,不知該如何跟東家交代。

    窦占龍支着耳朵在門口聽了一陣,原來做買賣的進貨出貨裡賒外借,賬目累積多了,算起來确實麻煩。

    可有這麼句話叫“難者不會,會者不難”,窦占龍在老家私塾門口偷學過商規,懂得盤賬,忍不住扒着頭叫道:“掌櫃的,我幫您算算。

    ”掌櫃的擡頭看了一眼,沒好氣地說道:“不是給你窩頭了嗎?怎麼還沒走呢?别給我添亂了,快走快走!”窦占龍說:“您别發火,這個賬不難算。

    ”掌櫃的奇道:“你會算賬?”窦占龍點點頭,把剩下的窩頭塞到嘴裡,整了整身上的破襖,進屋給在場的人行了一禮,上前拿過賬本,一邊撥拉算盤一邊念,“二一添作五,逢二進成十”,算清了一筆記一筆,用不到半個時辰,賬目分毫不差,全對上了。

    别人打算盤,有用兩個手指的,有用三個手指的,窦占龍則捏着五指,當成一個手指來用,但是快得出奇。

    賬房先生和夥計大眼瞪小眼,全看傻了。

    并不是商号裡的人不會算賬,而是窦占龍天賦異禀,再亂的賬目到他看來也是小菜一碟。

    掌櫃的暗暗稱奇,忙吩咐夥計:“快去,再給他拿點吃的!”窦占龍心眼兒活泛,立馬跪在地上磕頭:“我什麼活兒都能幹,什麼苦都能吃,想在您這兒當學徒,跟着您學買賣,求掌櫃的收下我!”掌櫃的看這後生挺機靈,順手拿過秤杆子,問窦占龍:“會看秤嗎?”窦占龍點頭道:“回掌櫃的話,秤杆子為天,上頭刻着星,一兩一個星,一斤是十六兩。

    ”掌櫃的又問:“為什麼不多不少十六兩一斤?”窦占龍恭恭敬敬地答道:“這是按着天數,因為老天爺最公道,一兩一個星,南鬥六星,北鬥七星,再加上福、祿、壽三星,一共十六個星,祖師爺以此約束做買賣的人不可缺斤短兩,缺一兩少福,缺二兩短祿,缺三兩損壽,缺得再多天理難容,該遭雷劈了!”掌櫃的連連點頭:“不錯,說得挺好,是個可造之材,你從什麼地方來的?家裡還有什麼人?”窦占龍告訴掌櫃的:“小人老家在樂亭縣,名叫舍哥兒,打小沒爹沒娘。

    ”掌櫃的見窦占龍孤身一人十分可憐,收留他在店裡做個小徒弟,讓夥計帶他洗了個澡,又給他找了身青褲藍布衫,外帶一頂鴨尾帽,一穿一戴體面多了。

    别人學徒三年效力一年,由于他沒有保人,說定了出徒之後,多給掌櫃的效力三年,立下文書契約,窦占龍摁上手印,打這兒開始學上買賣了! 4 窦占龍終于有了落腳之處,深知得來不易,一門心思學買賣,盼着将來掙大錢,因此格外用心。

    早晨雞叫頭遍就起來,先給掌櫃的倒夜壺,打洗臉水,伺候着頭櫃二櫃洗漱完了,再去挑水、掃院子,幫着燒火做飯,卸門闆開門做生意,從前到後奔來跑去,不夠他忙活的。

    白天累了一天,夜裡還要把裡裡外外收拾利索了,關門上闆再将諸般貨物碼放齊整,給掌櫃的鋪炕疊被、端洗腳水。

    商号裡也有諸多忌諱,比方說掃院子時掃帚隻能朝裡,如果沖外掃,等于往外“掃财”;看見什麼蜘蛛、蜈蚣、錢串子也不能打死,這全是送财的;從學徒到掌櫃的,誰也不準說黃、倒、閉、關、賠之類不吉利的字眼兒。

    窦占龍手腳麻利,眼中有活兒,搬搬扛扛從不惜力,在商号裡混了個好人緣。

    他打小懂商規、會攏賬,不是笨頭呆腦的榆木疙瘩,但怎麼進貨,怎麼賣貨,怎麼跟上家下家打交道,在窦家莊可沒人教他這些,事不說不知,木不鑽不透,砂鍋不打一輩子不漏,哪行哪業也不可能光靠自己琢磨,非得有人幫着戳破這層窗戶紙不可。

    掌櫃的器重他,該教什麼教什麼,沒有藏着掖着的,可謂傾囊相授。

    沒過兩年,窦占龍已經把商号裡這些事都鬧明白了,幹了十年八年的夥計也不如他腦瓜子清楚,而且兢兢業業,從不敢有半點懈怠。

    他生來又是個機靈鬼伶俐蟲,心眼兒裡比别人多個轉軸,加上這幾年的曆練,簡直成了人精,迎來送往面帶三分笑,練就一張巧嘴,小雞子啃破碗茬兒——滿嘴的詞兒,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尤其會套近乎,來了看貨的主顧,隻要讓他搭上話茬兒,沒有空着手走的,你不掏錢買點什麼,自己都覺得抹不開面子。

    有時碰上個蠻不講理頂着一腦門子官司進門的主兒,橫七豎八挑你一百二十個不是,别的夥計不敢上前,窦占龍過去三五句話,非但能讓這位心甘情願地掏了錢,回到家還能多吃倆饅頭,這就叫買賣道兒、生意經。

     舊時學徒不拿月規錢,隻是偶爾有一些零花,趕上逢年過節拿個紅包什麼的。

    窦占龍踏實肯幹,掌櫃的還會額外多給他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