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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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本應該感覺嚴肅,卻覺得滑稽,裡山奈美一時無法立刻作出判斷。

    要是相信自己一直以來的直覺,倒是明顯感覺蹊跷。

    不過看着這間狹長幽暗的房間裡,背靠着牆相對正襟危坐的十個男女的表情,卻沒有一個人對自己的行為有所懷疑。

    奈美心想要是騙局,得有出奇的控制力,還得每個人都演技了得。

     奈美忽然感到背後一陣涼風,不僅是因為房間陰暗,還因為窗戶大開着。

    雖然是櫻花盛開的季節,但是今天天氣很涼。

    不過聽說在這個房間進行“送念”活動的時候,都要開着窗戶,因為這樣可以除去靈魂和心靈上的污垢。

     “那麼我們開始了!”說話的是坐在上座位置的一個男人,名叫連崎至光——這自然也不是本名。

    介紹手冊上說,這是某個晚上有位聖人立于他的床前授予他的名字。

     “真是不好意思,特意召集大家來,不過是因為有件必須要和大家确認的事。

    ”連崎語氣緩和地說。

    他的個人資料顯示——此人今年五十五歲,是個瘦瘦的光頭,一身白色法衣是他的标識。

     連崎的目光轉向坐在最後方的奈美,“是《TRY周刊》的記者吧?不好意思啊,原本想要給你們介紹信徒的修行情況,結果卻變成這樣了……” “沒關系,”奈美擺着手,“這也可以給我們提供素材,謝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

    ” 連崎點着頭,眉宇間顯露憂愁,“原本這樣的事我們是不想讓外人知道的,這可是教團的恥辱啊!不過隻向外界展示我們好的一面,也無法讓人們真正了解我們。

    人是會犯錯的,這是沒辦法的事,重要的是知不知道悔改、心靈能不能得以淨化——希望你們今天能夠了解的是我們教團具有自我淨化功能。

    ” 奈美深深地低頭行禮,身旁的攝影師田中也同樣低頭行禮。

     真是意想不到的有趣開場,奈美心裡高興起來,看來出什麼事了。

     連崎挺直了後背,臉色更不好看了,“今天把大家召集起來,是因為發現了重大問題。

    我原本相信我們‘苦愛會’是堅若磐石的,但是很遺憾地發現并非如此。

    我們當中有一個人,雖然還身受‘苦愛會’的照拂,但心中已經背叛了我們……” 話到這裡,原本隻是有些緊張的氣氛一瞬間變得異樣,好幾個人都不由地調整了坐姿。

     “這是非常遺憾的事,”連崎說,“我們的目标是淨化心靈,生病以及人際關系緊張的人多半是内心有因。

    在長年的生活中,人們的心靈會積攢大量污垢,從而引發禍事,所以我們教團的理念就是通過清除内心污垢使大部分人獲得幸福。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的幹部當中還有人的心靈尚未得到淨化,這是教團不成熟,甚至說是我自身不成熟所導緻的。

    ” “大師,您不能這麼說!”坐得離連崎最近的男人說,他看上去年歲稍長,在“苦愛會”裡人人都叫連崎為大師,“要是有這樣的人,這也是因為這個人自身的堕落,絕不是大師的過錯!” “不是,這是因為我的不成熟,所以我應該做的是拯救這個人——我這就要實施救濟!” “這麼說,您知道背叛我們的罪人是誰了?” 聽到弟子的話,連崎的表情和緩下來,“請不要使用罪人這樣的說法,我們都是自家人,這個人隻不過是内心淨化得不夠純粹而已。

    這麼說來,也是個可憐的人!” 他的目光看向坐着的人們,“第五部長,請到我面前來!” 被叫到名字的是一位戴着眼鏡的胖胖男士,看上去年過四十。

    他的眼神閃爍,表情緊張,“是……叫我嗎?” “對,是你!” “怎麼……是我?” “我馬上會告訴你理由。

    你先過來!” 被叫做第五部長的男人,一臉迷惑與不安,提心吊膽地站了起來,走到連崎面前,正襟危坐。

     聽說“苦愛會”有十位幹部,他們在連崎之下負責組織運營,今天在場的正是這十個人。

    其餘的人都一臉震驚地看着第五部長,看來他被點名完全出乎大家意料。

     被連崎叫做第五部長的人,是個表情和聲音都很溫和的人。

     “這裡是淨化靈魂的地方,所謂淨化也包括全部坦白。

    你要是有什麼隐情,就請直接說清吧!請你将内心的污垢吐出來!” 第五部長焦慮地搖着頭,“我……沒有什麼隐情……是說我背叛大師嗎?這是不可能的,絕沒有!我是清白的!” “是嗎?那就在我面前展現你的清白吧!難道說是我的靈魂受到了污染?” “不是,不是這樣的……估計是誤會……” “是嗎?那就再次問問你的内心吧!” 連崎深吸了一口氣,好像冥想一樣閉上了眼睛,然後緩慢地舉起雙手,用手心朝向第五部長。

     奈美正在好奇他想要做什麼,第五部長突然“啊”地叫了一聲,原本坐得好好的,猛地向後倒了下去。

     連崎把雙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怎麼樣?感受到靈魂的污垢了嗎?” 第五部長趴在地上,看着自己的身體,臉上滿是驚恐。

     “怎麼樣?”連崎再次問他。

     第五部長顫抖着将臉轉向一旁,“我的确感受到了,不過不是這樣的!我沒有背叛大師!” 連崎馬上又恢複了之前的姿勢。

    幾秒鐘後,第五部長呻吟着,在榻榻米上打滾。

     “看來還有殘留的邪惡靈魂作祟!”連崎停下手說,“為什麼你這樣的人能做第五部長?真是不可思議!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有了作惡之心?” “不是的!是誤會!請相信我!”第五部長幾乎喘不上氣來,一臉恐懼。

     這演技也太好了——奈美冷靜地觀望着事态的發展,難道這是連崎為了展示自己超自然能力的表演?這肯定是因為有雜志來采訪而急忙準備的,雖說第五部長的演技算得上逼真,但要是這麼寫稿子的話就會有愚弄讀者之嫌——不對,寫之前就會被總編罵的。

     不過,這出滑稽戲要怎麼收場呢?作壁上觀的奈美開始擔心起來——要是第五部長不認罪的話就變成了連崎能力不足,要是認罪的話,第五部長會被追究或降職,還是這人原本就不是什麼第五部長,而是從哪裡抓來充數的? 要是這樣的話就好理解了,奈美心想,估計這個人是個演員。

    若非專業人士的話,這個戲就演不下去了。

     其他人會怎樣呢?奈美環視四周。

    每個人的臉上都現出驚恐的表情,都在不停地看着第五部長和連崎,表情卻不像是演出來的——難道所有人都是演員嗎?雖說這個想法有點兒過了,但也有這種可能性。

     “這是最後的機會,”連崎說,“你認罪嗎?” 而第五部長依然蜷着身體,蹲在那裡,一言不發。

     連崎輕輕地搖頭,閉上了眼睛,雙手朝向這個胖男人。

     “啊啊!”第五部長發出野獸般的叫聲跳了起來,直沖向窗戶。

    奈美身旁的攝影師田中按下了快門。

     誰都來不及阻止,第五部長毫不猶豫地從窗戶跳了出去——這可是五樓! 2 雖然聽間宮解釋了一遍,但草薙還是不太明白事情的經過。

    問東問西之後,好不容易了解了事情的大概,可還是有不解之處。

     “股長,”草薙說,“這個算是案件嗎?” 間宮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大大咧咧地回答:“應該是案件吧!有人死了。

    ” “這個我明白,不過……這是我們警視廳搜查一課負責的案件嗎?” “就聽到的情況而言,應該是我們負責的案件。

    有人死了,還有人自首說是自己殺的。

    聽說人是從五樓掉下來的。

    ” “故意的嗎?” “不是故意的,聽說是用意念,意念的力量。

    ” 草薙用手指按着右邊的太陽穴,有些頭疼。

     “股長,您是認真的嗎?” “當然很認真!” 草薙擡頭望天,慢慢地搖着頭。

     間宮看着四周,探出身子,“不用擔心,課長、理事官(1)都不想為本案建立偵查本部。

    轄區警察署的現場勘查結果也沒有什麼疑點,應該不用我們出馬。

    ” “那為什麼隻有我還必須到轄區警察署去一趟?” “他們哭求着幫忙啊!聽說這是第一次遇見這麼奇怪的案件。

    雖然嫌疑犯有名有姓的,卻不知道要怎樣調查才好,因此他們跟科長說,聽說警視廳搜查一課裡有警察對這類案件有經驗,特别要求幫忙。

    ” “等一下!這種警察說的是我嗎?” “還有别人嗎?内海還嫩着呢!” 草薙垂頭喪氣,身體也好像有氣無力的。

     間宮站了起來,把手放在草薙肩上,“幹嗎無精打采的?要是解決了不是很棒嗎?你一定會大受歡迎的,給轄區的同事們露一手!” 草薙覺得自己都沒有力氣回答,隻是含糊地答了聲“好”。

     警視廳從宗教法人組織“苦愛會”那裡得知有信徒從建築物高層跳下的消息,是今天上午十點多的事。

    雖然信徒被送到醫院,但很快就确認死亡,死因是腦損傷。

    從五樓的窗戶跳下墜落在柏油停車場上,這種情況很難生還。

     轄區警察署很快就派出了偵查員,聽取了在場相關各方的說法。

    但聽到最先調查的教祖連崎至光的話,真是意想不到,因為連崎說是自己使用了意念的力量使得信徒跳樓——這讓東京西部角落的小警察署覺得匪夷所思。

     從間宮那裡拿到的資料顯示,“苦愛會”是個成立還不到五年的新興教團組織,然而信徒增長迅速,增長的動力來自教祖連崎至光的特殊能力。

    他原本是位按摩師,三十五歲時開始研究氣功,四十多歲時開始進行外氣功診療,全國的患者都因其療效慕名而來,不過那時還稱不上是宗教活動。

    改稱“苦愛會”之後又自稱教祖,都是為了增加宗教色彩。

    該教團為了增加信徒數量還出版圖書、組織演講等,舉辦多種活動。

     這種類型的團體原本就容易使信徒感覺受騙而投訴,不過這個教團還沒有,也沒有和當地居民産生摩擦——這次是該教團第一次發生醜聞。

     草薙一到轄區警察署,果然備受歡迎。

     “你來幫忙真是太好了!這個案件是第一次啊!我們都搞不懂是他殺、自殺,還是意外啊!真是太困惑了!有專家來我們就放心啦!”長着一張扁平臉的刑事課長高興地說。

     “我可不是什麼專家啊,不過是有個物理學專家的朋友罷了……” “哪裡哪裡!這點就很重要!我們這些家夥必須要向你學習哪!”刑事課長爽朗地大笑着,“那就拜托你們啦!”他跟下屬們說完幾句話就走了,感覺像是要避開此事。

     藤岡是個看上去人很好的小個子男人,是這個案件的實際責任人。

    他對草薙鄭重地低頭行禮,“請多關照!” “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草薙先給他打了預防針,“聽說有疑犯了?” “現在正在審訊室。

    您要馬上去看看嗎?” “是呀,我先去看看吧!” 正在審訊室裡安靜地等待的是個身着白色法衣的男人,膚色稍黑,光頭,一動不動地坐着,下巴尖尖的。

    看上去像是個修行很久的僧侶。

     草薙在他對面坐下,男人張開了一直閉着的眼睛,緩緩地低頭。

     “我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草薙。

    要怎麼稱呼您呢?” 從藤岡那裡拿來的資料顯示,這個人的本名叫做石本一雄,職業是“苦愛會教祖”。

     “叫我連崎,我已經抛棄了以前的名字。

    ”連崎平靜地回答。

     “那麼連崎先生,請把您所做的一切詳細地說一遍——我說的是幹部會議中發生的事情。

    ” “好。

    因為一件一定要确認的事,所以召開了臨時幹部會議。

    ” 原來他想确認的是和教團資産相關的事。

    内部調查結果顯示,有大量金錢用途不明。

    受到懷疑的是擔任經理的第五部長中上正和,想要聽他說實話,使用的方法是連崎向中上的心靈輸送意念,喚起他的良心。

    連崎的解釋是如果心靈得以淨化,人是不會撒謊的。

     “不過,是我考慮不足,我太想快點查明真相,結果将他逼入絕境。

    他無法忍受心靈之痛,就做了那樣的事……是我殺了他。

    我殺了人,所以才來自首。

    ”連崎臉上顯出苦悶的表情,直直地看着草薙。

     草薙握起雙手,目光落在手邊的資料上。

    連崎說的和自己從間宮那裡聽到的内容完全一樣。

    盡管是聽到本人親口所言,但還是感覺無法相信。

     “您說的是輸送意念吧?向受害者的内心輸送意念。

    具體而言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這是強烈地輸送意念。

    那時我想要用意念淨化第五部長的心靈……” “是怎麼做的?” “怎麼做的?我就是這樣向着對方的胸口舉起雙手,手心向着對方,閉上眼睛。

    ”連崎做了這個動作,很快就放下了手。

     草薙又開始覺得輕微頭疼,但小心地不表現出來。

     “您還能重複剛才說的那種動作嗎?就是向撒謊的人的心靈輸送意念,讓他們吐露真相。

    ” 連崎重重地點頭,“當然可以,這可是我每天都要做的事。

    每天都有來自全國各地滿懷煩惱的人士前來拜訪。

    我的工作就是用這種方式向這樣的人的心靈輸送意念,淨化他們,讓他們不再煩惱。

    ” “原來如此。

    那這個儀式的核心是?” “不是儀式,我不是說了是‘送念’嗎?寫的話是‘輸送’的‘送’、‘意念’的‘念’。

    ”連崎不快地答道。

     “是‘送念’?那好,那麼在‘送念’的時候,以前發生過類似的事嗎?” 連崎搖着頭,“經常有人受到感化,大叫大哭,但是這種事情還是第一次發生。

    我平時都是想着拯救人的心靈輸送意念的。

    這次我發力的時候摻雜了對第五部長行為不端的憤恨,這才導緻過度輸送……總之,我對他的家屬以及相關各位感到萬分抱歉。

    ” 草薙無法判斷他說的是不是真的,輸送意念能否讓人的心靈動搖?不過發生了案件倒是真的。

     “我有一個請求,”草薙說,“您能對我‘送念’嗎?” 連崎睜大了眼睛,“是在這裡嗎?” “是的。

    不行嗎?” 連崎稍稍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微微一笑,“我懂了。

    那就試試吧!” “我要怎麼做呢?” “您什麼都不用做,就這樣放松身體就好。

    ” 草薙按照他說的做,連崎像剛才一樣對着草薙舉起雙手,手心對着草薙,閉上了眼睛。

    這種狀态持續了一會兒,草薙感覺大概有十秒鐘。

     連崎很快張開了眼睛,“有什麼感覺?” 草薙搖着頭,“我沒什麼特别感覺。

    ” “是吧?你知道這是輸送意念。

    你沒有希望我幫忙,所以我隻是試試看。

    這樣的人是感受不到我的意念的。

    你是個意志力堅強的人。

    ”說着連崎微笑起來。

     3 “這聽起來跟物理學完全沒有關系呀!”湯川把胳膊肘架在椅子把手上,雙手托着腮幫子,毫無興趣地說完便伸手去拿桌子上放的馬克杯。

     “果不其然!”草薙也喝着速溶咖啡。

     這裡是帝都大學物理學科第十三研究室,草薙來這裡自然是為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