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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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斯大林格勒進攻戰開始之前幾天,克雷莫夫來到第六十四集團軍的地下指揮所。

    軍委委員阿勃拉莫夫的副官坐在寫字台前就着雞湯吃餅子。

    副官放下調羹,歎了一口氣,從這口氣可以聽出來,雞湯滋味太美了。

    克雷莫夫的眼睛都濕了,他忽然極其強烈地希望就着白菜湯吃一塊餅子。

     在布幔後面,副官禀報過以後,就沒有聲音了。

    過了一會兒,克雷莫夫聽到他已經熟悉的嗄啞的聲音,不過這一次那聲音不高,克雷莫夫聽不清說的是什麼。

     副官走出來,說: “軍委委員不能接見您。

    ” 克雷莫夫驚訝地說: “我沒有要求接見。

    是阿勃拉莫夫同志叫我來的。

    ” 副官看着雞湯,沒有作聲。

     “這麼說,是改變主意了?我真不明白。

    ”克雷莫夫說。

     克雷莫夫出了地下指揮所,順着一條幹溝朝伏爾加岸邊走去,軍隊報紙的編輯部在那兒。

     他走着,因為這次莫名其妙的召喚,因為自己見到别人吃餅子就眼饞,心裡十分懊惱,一面傾聽着庫波羅斯山溝那邊傳來的零亂的、懶洋洋的炮聲。

     有一位頭戴軍帽、身穿軍大衣的姑娘朝作戰科走去。

    克雷莫夫朝她打量了一眼,在心裡說:“真漂亮!” 他的心又因為習慣的惆怅感緊緊收縮起來,他想起葉尼娅。

    他又同樣習慣地吆喝自己:“追上她,追上去!”又回想起在哥薩克小鎮上那一夜,想起那個年輕的哥薩克女子。

     後來他想起斯皮裡多諾夫:“是一個很好的人,不過他當然不是斯賓諾莎。

    ” 這些念頭、懶洋洋的炮聲、對阿勃拉莫夫的惱火、秋日的天空,在他的腦海裡清清楚楚地回旋了很久。

    有一名軍大衣上戴有綠色大尉領章的司令部工作人員,從指揮所趕來,把他喊住。

     克雷莫夫大惑不解地朝他看了看。

     “上這兒來,這兒來,請吧。

    ”大尉用手指着一座小屋的門,低聲說。

     克雷莫夫經過一道崗哨,朝門口走去。

    他們走進屋裡。

    屋裡有一張辦公桌,在闆牆上用圖釘釘着斯大林肖像。

    克雷莫夫以為大尉找他有事,大概要說:“對不起,營政委同志,您能不能把我們的報告帶到左岸,交給托謝耶夫同志?”但是大尉沒有這樣說。

    他說的是: “把您的武器和身份證交出來。

    ” 于是克雷莫夫十分慌亂地說了已經毫無意義的話: “您有什麼權力這樣對待我?您想看我的身份證,先把您的身份證給我看看。

    ” 後來,等他相信了這毫無來由、毫無道理但又毫無疑問的事,他就說了類似的情況下成千上萬的人在他之說過的話: “這真荒唐,我簡直一點兒也不懂,莫名其妙。

    ” 不過,這已經不是自由的人說的話了。

     二 “你别裝糊塗。

    你說,你在被圍困期間幹了些什麼?” 他在伏爾加河左岸,在方面軍司令部特别科受到審訊。

    油漆地闆、窗台上的花盆、牆上的挂鐘似乎都散發着小地方的甯靜氣氛。

    右岸顯然有飛機在轟炸;從斯大林格勒方面傳來的轟隆聲和玻璃顫動聲顯得似乎又熟悉又親切。

     和自命不凡、嘴唇灰白的偵訊員一起坐在吃飯的桌子旁邊的是一個粗野的中校,不知為什麼他還沒有發作。

     可是你瞧,這個肩膀在石灰爐壁上蹭着石灰印子的中校走了過來,走到這個坐在凳子上、當年指導過東方殖民國家工人運動的人,這個身穿軍服、佩帶政委金星的人,這個生來善良和藹的人跟前,照他的臉上狠狠打了一拳。

     克雷莫夫用手摸了摸嘴巴和鼻子,朝自己的手上看了看,看到手上又是血又是唾液。

    然後他動了動嘴巴。

    舌頭發僵,嘴唇也麻木了。

    他看了看剛剛擦洗過的油漆地闆,便把血吞咽下去。

     深夜,他痛恨起特别科的人。

    但是起初他既不覺得恨,又不覺得疼。

    一拳打在臉上,把他的精神打垮了,除了麻木和發僵以外,什麼感覺也沒有。

     克雷莫夫回頭看了看哨兵,覺得很不好意思。

    紅軍士兵看到一個共産黨員挨打!打的是共産黨員克雷莫夫,是當着小夥子的面打的,克雷莫夫所參加的偉大革命就是為了這些小夥子。

     那個中校看了看表。

    已經是科長級食堂開晚飯的時間。

    克雷莫夫被押着在又是灰土又是雪粒的院子裡走着,朝着原木搭成的囚室走去。

    這時候,從斯大林格勒方面傳來的空襲的轟隆聲特别清楚。

    在麻木過去之後,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德國人的炸彈可以把這小小的囚室炸毀……這個念頭又簡單又醜惡。

     在原木作牆的悶人的囚室裡,他感到又絕望,又憤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當年是他用嗄啞的嗓門兒叫喊着,向飛機奔去,迎接自己的好朋友季米特洛夫同志;是他擡過蔡特金同志的棺材;現在也是他像個小偷一樣看着,特别科人員是不是要打他。

    是他從重圍中把許多人帶出來,他們都稱他“政委同志”。

    現在是一個拿槍的農村小夥子用厭惡的目光看着他,看着他這個在審訊中被另外一個共産黨員打得滿臉是血的共産黨員…… 他還不能理解“失去自由”這句話的全部意義。

    但他已經成為另外一種生物,他的一切都應當改變,因為他已經失去自由。

     他的眼前發黑……他要去找謝爾巴科夫,去找黨中央,他還可以去找莫洛托夫,不把這個壞蛋中校槍斃,決不罷休。

    你們打電話吧!就打電話給克拉辛吧。

    要知道,斯大林都聽說過我,知道我的名字。

    斯大林同志有一次問日丹諾夫同志:“這是哪一個克雷莫夫,是在共産國際工作過的那個克雷莫夫嗎?” 可是克雷莫夫馬上就覺得腳下是深深的泥潭,他就要陷進又黑、又黏、又稠的無底泥潭中……有一種不可抗拒的、比德國的裝甲部隊更厲害的力量向他撲來。

    他失去了自由。

     葉尼娅!葉尼娅!你看見我嗎?葉尼娅!瞧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