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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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銀(人),娘系(是)苦夢(命)銀(人)。

    ” 這一套,都是玉姑的說文解字,伏天兒早已背得滾瓜爛熟。

     “你是什麼人呢?”玉姑節外生枝,進一步考問。

     伏天兒眨巴眨巴烏溜溜的圓眼睛,小腦瓜兒裡打了個閃,心裡轉了個圈兒,答道:“我系(是)土夢(命)銀(人),也系(是)苦夢(命)銀(人)。

    ” “下流坯子!”玉姑突然一聲斷喝,“你長的是拿筆杆兒的手,富貴金命人。

    ” 而且,立逼着伏天兒一字一句把她的話學說一遍,伏天兒一字一句一個淚珠兒。

     “你吓着了孩子!”葉三車心疼地把伏天兒貼在胸口,“七歲看大,八歲看老,他剛幾天不吃奶,哪裡會抄近統運轉影壁?” “是你不懂道理!”玉姑惱了,“玉不琢,不成器;幼不學,老何為?” 葉三車見妻子動怒,噤若寒蟬。

     玉姑恨不得兒子一夜之間中狀元。

    伏天兒六歲進學堂,這在花街,可是史無前例,驚天動地。

    龍頭和鳳尾的老長輩,各家攤公份兒,把一年級小學生伏天兒,打扮得就像進京趕考,神氣十足。

     葉三車天天背兒子上學,背兒子下學,兒子年年甲等第一名。

    可惜玉姑沒有親眼看到兒子金榜登科,披紅插花跨馬遊街,就在伏天兒念到六冊書的時候,她得了幹血痨。

    寒霜單打獨根草,玉姑一天比一天病重,眼見着熬得過初一,熬不過十五了。

     咽氣前一天,玉姑回光返照,臉上三春桃花色,眼神波動明媚的春光,她從來沒有這麼好看過。

    而且,一縷柔情繞心頭,她就像洞房花燭夜的新娘子,斜倚在葉三車肩上,輕聲軟語,從來沒有過這麼好脾氣,從來沒有跟葉三車說過這麼多的話。

     自從她病得起不了炕,就打發伏天兒到蓑嫂家借宿,生怕兒子沾上她身上的晦氣。

    窩棚小屋,隻有他們夫妻二人。

     “好人兒,摟緊我……”玉姑乍冷乍熱,臉上的紅顔褪了色,眼裡的春光暗下來。

     葉三車連忙解開懷,把她緊貼在自己那滾燙的胸膛上,說:“伏天兒他娘,咱倆要是化成一個人有多好,我願替你病這一場。

    ” “好人兒,我的好人呀!”玉姑幽幽咽咽地哭了,“這麼多年……我……虧待了你……” “怎麼能怪你,是我叫你窩心一輩子……”葉三車心酸得淚下如麻。

     玉姑搖着頭兒,呢呢喃喃地說:“我的……好人兒……我的恩人,你要是……不嫌棄我,下輩子……我還到你屋來,補上我這些年……欠下你的恩情,生生世世……跟你做夫妻。

    ” “伏天兒他娘!”葉三車肺腑大恸,痛哭失聲。

     玉姑已經感覺自己這一盞燈油快要熬幹了,催逼着葉三車趕快把伏天兒抱來。

     伏天兒站在玉姑頭前的炕沿下,一連聲叫娘。

     玉姑目光散亂,淚影迷蒙,已經沒有力氣擡起手來撫摸一下嬌兒的臉蛋,氣喘噓噓地說:“伏天兒……跪下,替娘……給你爹……叩頭謝罪……” 伏天兒聽話,跪倒在爹爹膝下,奶聲嫩氣地哀哭道:“爹呀,兒子長大了,替娘報答您的大恩大德吧!” “伏天兒他娘,我對不起你呀!”葉三車抱着兒子大哭,“兒呀,爹是你娘的罪人呵!” 玉姑的身子一陣比一陣冰涼,緊一口慢一口倒氣兒,十分費力地掀動兩片嘴唇,艱難地吐出一個個字:“伏……天……兒……再……給……你……爹……磕……個……頭,求……他……别……給……你……娶……後……娘……” “我怎麼敢,怎麼敢呀!”葉三車哭天搶地,“日月星辰都長眼,我葉三車膽敢忘恩負義變了心,死在親生兒子的棍棒之下。

    ” 玉姑含笑閉上了眼睛,像一朵凋謝了的睡蓮花,靜悄悄地安息了。

     葉三車不忍心将她蘆席一卷埋在河坡的歪脖兒樹下,一口白皮的河柳棺椁裝殓了玉姑,笙、管、笛、蕭、鑼、唢呐合奏了一支哭皇天的曲子,葉三車把她葬在自家的小院裡,而且,墳頭上搭起一架豆棚,遮蔽玉姑的陰宅不受冷雨凄風之苦。

     這在花街的曆史上,也是破了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