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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搬空之後,房子就像被一隻狼拖走了内髒的身體,顯得空空蕩蕩。

    這就是周漁的家,在黃昏後的陽光餘晖中,所有的影子都拉得很長。

    自從陳清死後,周漁就不停地搬家,一年下來搬了五次。

    好像要用遷徙的河水沖刷每一塊悲傷的石頭,可是石頭還很多,其中有一塊正卡在周漁的心中。

    中山起勁地指揮工人搬這搬那。

    小心衣櫃的櫃角,他吆喝的聲勢俨然男主人。

    這個出租汽車司機追求周漁也差不多一年了。

    女兒穗子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她事不關己地坐在高高的凳子上晃蕩雙腿,與其說她對搬家漠不關心,莫如說她對這個新來的即将成為她爸爸的男人充滿懷疑。

      中山拍拍手斜斜地跑過來,可以上車了,他說,老王坐大車,你們坐我的車。

    穗子說,我不喜歡坐小車,我要坐大車。

    中山有點尴尬,說,你是不喜歡坐小車還是不喜歡我?穗子看了中山一眼,徑直走向大車。

    中山望了周漁一眼,笑了笑,我是一頭牛,不幹點活就會生病,如果今天再不來幫你搬家,就要病倒了。

     兩輛車沿二環路奔馳。

    周漁從市中心搬到東門,又從東門搬到南門,再從南門搬到西門,然後從西門又搬回東門。

    這一次跑得更遠,搬到鄉下去了。

    中山都跟在身旁,他相信城郊花鄉種植的鮮花能滌蕩周漁濃得化不開的悲傷。

    車往建新花鄉開去,沿途漸漸有織錦似的花圃展開在田野。

    中山問周漁,你聞到花香了嗎?周漁搖搖頭,我什麼也沒聞到。

    中山也搖頭,這一年,你什麼也聞不到,除了墳墓的氣味。

    周漁立刻大喊,拍打着車門:停車!讓我下去! 中山立即放低了聲音懇求,好好好,我錯了,我又一次玷污了你心目中神聖的東西,求求你别喊了,别開車門,好嗎? 周漁這才漸漸冷靜下來,車子重新開動了。

     中山長長出一口氣:我這是自找的。

     陳清是個英俊的家夥,眼下他的遺像正握在周漁手裡。

    中山笨得像一頭牛,他不應該在周漁手握遺像時發出抱怨。

    陳清其實也不比中山英俊,中山還要強壯有力一些,但陳清的遺像與衆不同,他的遺像是他打網球躍起接球的一刹那。

    他對周漁說,有一天我死了,你就拿這張照片作我的遺像。

    結果,這句話成了咒語,三個月後,這個準網球運動員、市建築設計院電工被電死在配電房裡。

     陳清天分不高資質平平,否則他就不會隻考了個電力技工學校。

    有一天,對面藝校京劇班的周漁經過技校操場時,立刻被一個人吸引住了。

    周漁被陳清吸引并不是因為他在球場上的英姿,當時陳清在球場上高歌,唱的是《桑塔。

    露琪亞》。

    歌聲像南美懸崖上突然飛起的鷹,把周漁的心叼走了。

    周漁在球場鐵網外面停下不走了,手抓着鐵網看着陳清。

    歌聲漸漸低下來,陳清也看見她了。

    他們奇怪地對視了好久,然後陳清有點緊張地看了一下他的同伴,徑直走過來。

    周漁突然感到心已經沖破胸膛,掉到草地上了。

     陳清隔着鐵絲網抓住了她的手指:你是誰? 周漁緊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陳清就慢慢地笑了:你這樣——好像探監一樣。

     周漁也笑了:探監?探誰啊。

     陳清注視她的眼睛:探我。

     周漁不說話了。

    陳清說,你等一下,我爬到你那邊去。

     周漁轉身就走。

    陳清在衆目睽睽之下翻越鐵網,搖搖欲墜的鐵網晃蕩着,球友們起哄大喊:桑塔。

    露琪亞!桑塔。

    露琪亞。

     當晚周漁就躺到了陳清的懷中。

    周漁相信一見鐘情的奇遇。

    尤其是陳清在球場上唱那首歌時悲怆的聲調讓她怦然心動,她不知道陳清好在哪裡,但她能肯定自己可以立即完全托付給他,或者毋甯說她從此難以離開他了。

    陳清并不強壯,個兒也不算高,一米七二左右,但看上去很飄逸。

    他的學習成績也平平,隻是身邊永遠帶着個樂器,不是提琴就是一把小号,插在褲兜裡,有時左手還提着一瓶啤酒。

    他有 一個本領,可以不換氣把一瓶啤酒一次倒入喉嚨。

     他把周漁抱在懷裡,他接吻的技術空前絕後。

    或許他深谙接吻對于女性的重要,周漁和陳清接吻可持續十分鐘或者更長,陳清就有那麼多花樣,把周漁深深吸入,然後把她的五髒六腑一樣一樣掏空。

    周漁感到所有的靈魂都在嘴唇上了,愉悅和幸福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卷上來又沖刷下去。

    她說,你除了接吻好像什麼也不會! 陳清說,這還不夠嗎?為了你,會接吻也就夠了。

     周漁愛聽這樣的話。

    的确,周漁找不出陳清還有什麼優點,或者作為未來丈夫和家庭幸福的依據,除了唱歌,但這并不能成為他的職業。

    周漁感到他倆的相遇除了愛情這個簡單的原因外,就再也沒有什麼了。

     陳清說,對了,我還會打網球。

     那時打網球的人還不多。

    不久,周漁果然欣賞到了陳清打網球的英姿。

    他身子躍起雙腿彎曲奮臂扣球的姿勢,他橫躍出去像魚一樣接球的姿勢,種植在周漁的記憶裡。

    周漁荒廢了在京劇班的學業,天天往技校跑,終于錯過了分配到省京劇團的機會,費了好大周折留在了省城。

    不過是呆在圖書館裡,成了一名管理員。

    但周漁在所不惜。

    她天天希望見到陳清,有時她的目的竟然具體到一次接吻,有時陳清有事走不開,他們就躲到學校後門的牆角,緊緊抱着接一個很長很長的吻,然後周漁就心滿意足地哭着回家。

    那是幸福的哭泣。

     事後周漁對中山說,那時,我隻要一碰到他的嘴唇,就忘記我是誰了。

     中山一聽,立刻感到自己毫無希望。

    因為他認識周漁一年了,連她的嘴唇是涼是熱都不知道。

     新居是建新鄉農民蓋的一幢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