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叔和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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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父特别開通,幾個兒子都讓出去留學了,父親和三叔留日,七叔留美,八叔是留法。八叔進的外交部,應該是沒多久就不幹了,後來就一直賦閑。楊家有好多這樣的,整天什麼也不幹,靠吃祖産過活。當然八叔靠什麼過日子,我其實不知道,隻知道他們家一向是住在北京的王府裡。

    八叔娶的是唐紹儀的大女兒。唐是第三批留美幼童,在北洋政府裡當過内閣總理,家裡洋得很。他女兒差不多就是在國外長大的,習慣西式的社交,比如跳舞什麼的,都喜歡。他們是家裡訂的親,不是自由戀愛,婚後兩人一起出的洋。八叔雖然出洋留學,骨子裡是很封建的,特别反對八嬸跳舞。一到這時候八叔就特愛國,一切都要按中國規矩,所以兩人從很年輕時就吵。有次在郵輪上八嬸又跟外國人跳舞,八叔氣得不行,又拿她沒辦法。咽不下這口氣,就鬧離婚,最後也離了。八叔從來不說離婚,隻說是把八嬸“休了”。他們有一個兒子,就是四哥。當時離婚,沒有歸母親的,四哥就跟着八叔。

    四哥長得漂亮極了(八叔原本就是兄弟中長得帥的),像好萊塢明星魯道夫·瓦倫蒂諾。八叔卻一直不喜歡他,不過八叔好像誰都不喜歡。離婚以後他很快又娶了,對這個新的八嬸他也沒什麼感情。他們家就那麼幾人,仆人倒有一大堆,住在王府裡,整天冷冷清清的。四哥沒人玩,悶得慌,後來有了個妹妹,叫小滿,他很高興,對妹妹親得不得了,不悶了嘛。但小滿得肺病,十來歲就死了。小滿活着的時候,八叔不讓她出去讀書,不讓出去和人見面,請人在家裡教。還在小滿死之前,她媽媽就死了,不知是什麼病,反正和抑郁有關。

    四哥在家裡是沒一點溫暖的,八叔看到他就有氣,因為想到他母親,對他母親的氣全撒在他身上。母子見面是絕對不允許的。八嬸想見四哥,畢竟是親兒子,四哥大了懂事了,也想見母親,母子偷偷見過面,誰知被八叔知道了,結果是一頓毒打。冬天,下着雪,吊在院裡樹上用棍子抽,不許放他下來,直到打夠八叔才離開。家裡人都說,四哥後來病死,病根就是那次落下的。

    四哥家在北平,我們在一起玩是他到天津念書以後,他進的是英國人辦的新學書院,我哥,還有七叔家的五哥都上這學校。他并沒住花園街我們家,也許是住校吧,但常到我們家來玩,來了總是很開心。一是在自己家裡從來沒玩伴,現在有我哥、五哥一起玩,還可以逗我玩;二是我們家氣氛比他家輕松多了,娘是好脾氣,不大管的。四哥特别喜歡逗我,沒事就拿我尋開心,他們上的新學書院是全英語教學,滿口的英語,就教我玩,讓我叫楊憲益“哥der”,就是他捉弄的我。

    但是好景不長,四哥後來出了車禍。他和好多男孩一樣,也是活潑好動的,騎自行車、玩摩托車、打籃球,都起勁。有一陣他和西湖飯店老闆雍劍秋的兒子迷上摩托車,沒事就開着兜風。有天又開着玩,是那種帶挎鬥的摩托車,雍家少爺駕車,他坐在車鬥裡,結果和一輛車撞上了。沒出人命,但四哥胸部受了傷。當時似乎并不很嚴重,也不太重視,但從那以後,四哥的身體就不行了。在我們家打籃球,沒打幾下就喘得不行,還咳得厲害。再後來吐血,就住院了,先是在北平的協和,後來到天津的一家德國醫院。

    我母親是特别同情四哥的,因為他沒有母愛,八叔又是那樣的。她帶我悄悄去醫院看他——要悄悄去,是要背着娘,娘認定肺病是傳染的,怕傳染給家裡人,不許去看他。四哥住的是單人房間,病情已經很嚴重了,坐在床上,不住地咳,神情很落寞。房間裡像賓館似的,隻有他一個人,想說話沒人說,想出去德國醫院管得嚴,不讓出去。他永遠是一個人。我母親勸他,四少爺,你要想開點,等病好了多來天津玩玩,和小虎子(楊憲益)玩,又不是沒有地方住。邊說就邊擦眼淚。

    也不知八叔是不是覺得四哥的病反正治不好了,又把他弄到北平家裡。那個家對他的病肯定是不利的,沒一點生氣。八叔根本是容不得人高興的。最後四哥就死在家裡。死了八叔也不放過他:他喜歡穿西裝,養病的時候還穿馬褲,八叔非讓他穿長袍馬褂戴着瓜皮帽入殓,還在他胸口放了一本《金剛經》,說是要讓他永世不得翻身。哪有這樣的父親?!

    四哥死的時候才二十歲,是放暑假的時候,聽到母親和我姐在屋裡哭,說四哥不在了,真可憐。後來看巴金的《家》,我會聯想到我們家的許多事情,這裡面也包括四哥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