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食物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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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間,父親的雷霆之怒、公司破産清算、家族從此敗落,種種念頭在他腦海裡閃過。

    “這是他的意思?” “對,他的意思。

    ”陸昭腳下一蹬,将轉椅滑到羅宏瑞面前,“羅總,嚴老看得比我們都遠,廢城不能永遠是一個單純的工業城市,他也不能永遠隻是廢城的領導,你明白嗎?” 是橄榄枝還是荊棘條,羅宏瑞決定伸手去摸一摸了:“是要我們退出的意思嗎?” 陸昭大笑起來:“羅總,你想哪兒去了?市場經濟嘛,文化産業嘛,還是要放手讓你們去搞的,隻是政府願意跟你們合作,比如藝術宮的常設展品,你們拿出幾件,還有這個文化旅遊,也要搞一搞,拿曹洵亦做火車頭,帶一個藝術景區出來,廢城在國際上有幾個友好城市,你們去搞巡展,也要打廢城的名頭嘛。

    這些事,嚴老搭台,你們唱戲,明白了嗎?” 羅宏瑞微微抖動的大腿終于平靜下來,他握住陸昭的手,用力捏了捏:“請嚴老放心,這些事我們一定配合,一定做好!” 送走陸昭,羅宏瑞又在辦公室裡坐了一會兒,他把嚴自立的邏輯想明白了。

    廢城是老牌工業城市,支柱産業都是輕重工業,數據一年好過一年,但進步平緩,看起來并不亮眼,真想在全國脫穎而出,還得拿出新東西——比如曹洵亦這樣的大畫家,雖然帶不來多少GDP,卻有“文化輸出”的屬性,這正是國家當前最渴望也最難獲得的東西。

     他原以為将何畏收至麾下,空手套了白狼,已經算是長袖善舞,哪裡料到,自己也還身處更大的棋盤之中。

     羅宏瑞回到展廳,各大城市包括海外的拍賣行代表都來了,挨個兒與他寒暄,不需多聊,也知道他們想做什麼。

    他從不輕易出牌,推說現在很忙,改天再約。

    正自左右逢源的時候,小馮跑過來,告訴他大會堂那邊出了點情況。

     “是汪海,他非要臨時搞一個小規模的研讨會,占着場地不走。

    ” “何畏呢,這事不是他處理嗎?” “本來專家們都走了,他就招呼電視台去了,結果汪海又領了十幾個人回來。

    ” “我去看看。

    ” 到了大會堂,羅宏瑞迎面就看見一排老頭兒,他們撅着屁股站在一幅畫前,有人舉了放大鏡,有人戴了白手套,汪海站在他們背後,神情如同監工,另有一撥人坐在椅子上,或者交頭接耳,或者沉默不語。

     “汪老師,何畏沒跟你說明白嗎?你們怎麼還占着地方?” “羅總,不急,不是還有半小時嗎?我們馬上出結果。

    ” “我的人要進來布置場地,你們坐在這裡會耽誤他們。

    ” 汪海拱手作揖,滿臉堆笑:“羅總,您幫個忙,寬限一會兒,五分鐘,再給我們五分鐘。

    欸,同志們,結果顯而易見嘛,你們趕緊的吧。

    ” 羅宏瑞耐着性子在旁邊看了一會兒,算是看明白了,如果一定要用一個詞形容汪海與這幫人的關系,那就是——綁架。

    他早聽說了,汪海手裡有兩幅洛可可風格的油畫,自稱是曹洵亦學生時期的作品,他跟何畏求證過,曹洵亦傲氣十足,從未畫過這種古典流派的油畫,即便是課堂作業,也是混了成績後便立即銷毀,哪會留到現在。

    汪海非要專家們下個“真迹”的結論,以曹洵亦隻有抽象畫傳世的公衆印象,還用指紋防僞的嚴謹态度,别說十分鐘,就是三天三夜,這幫人也找不出證據。

     “汪老,筆勢的确相似,但筆勢這個東西,模仿起來并不難啊。

    ” “對呀,曹洵亦現在名氣大,他的作品網上也能找到清晰度很高的照片,學他的人肯定是有的。

    ” “您老多半被騙了,多少錢買的?要不,您忍着疼,賣我得了。

    ” “朱教授你這是乘人之危啊。

    ” “瞎說,我這叫幫汪老止損。

    ” 鬧劇演得差不多了,羅宏瑞拍拍手,走到汪海面前:“汪老師,我看就不要深究這個東西了,沒必要,您拿回去挂家裡不挺好嗎?” “我這是真的,就是真的!”汪海整個人都要打擺子了,他忽然将旁邊一個中年男人拽起來,“李老師,你說,你跟大家說,這畫是我請曹洵亦畫的,對不對?” 中年男人搖搖頭:“這我哪兒知道?” “當時你在場啊,就在我們辦公室,我跟曹洵亦還談條件呢,我要他畫三幅,他開價兩萬,我還了個五千兩幅,他嫌少,你還給我幫腔了,說在校生這價錢很公道了。

    ” 中年男人還是搖頭:“我不記得有這事。

    ” 汪海漲紅了耳根子,眼淚都要下來了:“你這人怎麼這樣?不就是上回評職稱我沒推薦你嗎,你至于現在給我使絆兒?!” 羅宏瑞上前拉住汪海的手,嘴巴貼在他耳邊:“汪老師,我尊敬你,才讓你組織研讨會,你要是再這樣耽誤事,我隻能換人了,明白嗎?”也不等他回答,羅宏瑞轉對其他人說道,“再過一會兒,嚴老就到了,各位找位子坐好,保持安靜,配合一下,好吧?” 羅宏瑞讓小馮扶着汪海出去,又叫旁人幫他把兩幅畫也搬出去,老頭子不讓外人動他的寶貝,非親自将畫夾在兩邊腋下,這讓他看起來像一隻扇貝。

    工作人員、各公司代表、不同領域的藝術家、媒體、網紅、學生還有看客,全都逆着他們的方向往大會堂裡進,其中還混進一隻吉祥物,憑空高出一個頭,格外顯眼,羅宏瑞與汪海經過他身邊時,似乎聽見頭套内傳出了笑聲。

     隔得老遠,曹洵亦就看見了汪海。

    他左邊是《水邊的阿佛洛狄忒》,右邊是《高棉之月》,中間則是他那顆象征危險的酒糟鼻,曹洵亦看得仔細,琢磨着将這場景畫下來,挂在家中自娛。

     他被人潮往前推着,看到老匹夫終于成了孤單的逆流,心中大感快慰,剛笑出來,卻又想哭。

    他知道,自己并非藏身于鬼怪的服裝當中,而是被封裝在棺材之内,由衆人送往下葬的墓園。

    在那裡,有他渴望的每一株鮮花,它們隻在死亡降臨的夜晚盛開。

     人們填滿了會場的座位,各說各話,吵吵嚷嚷,曹洵亦陪人合了幾張影,便被工作人員拽到了台邊。

     “你就在這兒站着,給嘉賓引路,讓他們注意台階,明白嗎?” 曹洵亦點點頭。

     “還有這個。

    ”又有人搬過來一張條桌,桌上整整齊齊擺了十幾個紙袋,“等嘉賓下來,你發紀念品給他們,一人一份,記住了沒?” 曹洵亦又點點頭。

     他往紙袋裡瞧了一眼——一幅《噪聲》的複制品,一件印他頭像的T恤衫,還有一個搪瓷杯,印了“曹洵亦文化基金會紀念”的字樣。

     主持人上台了,曹洵亦曾在電視上見過他,一副生産大隊會計的模樣,很适合這樣的場合。

     “讓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嚴自立先生!” 一個瘦削的中年人被簇擁進了大會堂,何畏在他身後,偶爾冒頭,露出熱情洋溢的臉。

    曹洵亦不關心政治,若不是何畏常常念叨,他連嚴自立是誰都不知道。

    他相信繪畫足夠純粹,又足夠高雅,不會受到政治的影響,躲入象牙塔裡,任誰都管不到他。

     嚴自立站到了主席台中央,全場立刻安靜下來。

     “大家好,我是嚴自立。

    今天來到這裡,我很高興,高興的是有這麼多人喜歡曹洵亦,喜歡我們廢城的曹洵亦,我剛才聽展覽的組織者說,你們當中不但有來自全國各地的同胞,還有從歐洲、從北美慕名而來的外國朋友,我在此代表廢城人民感謝你們,感謝你們對廢城畫家的熱情。

     “我時時提醒自己,我所在的是一座曆史悠久、人傑地靈的城市。

    數百年來,從這裡走出了無數的精英,他們遍布政治、商業、藝術、科技等各個領域,無不在各自的崗位上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我既以此為榮,同時也倍感壓力。

     “今年3月,我曾與藝術界的代表閑談,問他們對廢城的印象。

    大家都說那是個工業城市,偶爾有幾個人說它是個旅遊城市。

    我又問他們是否願意到廢城定居,他們就笑而不答了。

    我知道,比起京滬蘇杭,廢城一向有文化沙漠的稱号,文化領域的大事從來都和廢城無關,外國人就算知道廢城,也隻說它是個來料加工基地、工業原料生産基地,僅此而已。

     “但我們就甘心于此嗎?在這個越發看重文化軟實力的時代,廢城不能也不該落于人後。

    我們有美術學院和音樂學院,有正在興建的文化産業園,有剛剛合并完成的廢城文化投資集團,還有已經舉辦兩屆的廢城戲劇節,産品很多,也有響動,影響力卻始終局限于周邊,到了全國,就很少有人知道了,為什麼?因為群龍無首。

     “搞文化跟搞工業不一樣,工業可以拿來主義,可以追求比較優勢,可以買,可以搬,文化不行。

    文化依賴的不是誰投的錢多,誰批的地大,而是依賴人才,以及天才。

    人才,我們是不缺的,天才呢?沒有,直到曹洵亦出現。

     “曹洵亦是我很喜歡的畫家,每當我凝視他作品的時候,總讓我想起偉大的荷蘭畫家蒙德裡安[19—20世紀荷蘭畫家,風格派運動幕後藝術家和非具象繪畫的創始者之一,對後世的建築、設計等影響很大。

    ],構圖穩定,色彩克制,也都自然而然地透出自信、笃定和穩重,而自信、笃定和穩重,正是廢城美德的題中之義。

    ” 曹洵亦心裡咯噔一下,他從來不喜歡蒙德裡安,在他看來,那隻是一個刻闆保守的油漆工,而他的作品狂熱并且奔放,抽象之外,更重要的是表現,隻要長了眼睛,都不會覺得它們跟風格派有什麼關聯。

     但場下已經在鼓掌了。

    那些本應對美術流派了如指掌的專家,那些光是聽到蒙德裡安這個名字就可以高潮的文藝青年,那些自信、笃定并且穩重的廢城市民,他們用力拍打雙手,仿佛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