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還 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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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石扒開花園口,一擔兩筐外鄉走。

    人吃人,狗吃狗,老鼠餓得啃磚頭!八年的苦情說不完,共産黨領導咱建家園。

    開墾荒地把家安,又發镢頭又發鋤。

    開了荒地種莊稼,種了綠豆種芝麻。

    …… …… 天亮在打着竹闆微笑地向大家數着,群衆們哈哈地笑着。

    梁晴卻一句也沒有聽見。

    她隻顧往裡擠着。

    一陣掌聲響過後,台上的那個人向群衆敬了個禮,随着幾個戰士又到南街去了。

     梁晴不顧一切地在人群中跑着追着那幾個戰士。

    她一面跑着一面喊:“哎!當兵的!當兵的!……” 天亮猛地扭回頭,看見一個青年婦女從後邊跑來,他們雖然離别了七八年,但是,天亮從她的身材、模樣和說話時的表情,便立刻斷定,來的這個人就是他日思夜想的梁晴。

    他的心怦怦地劇跳起來。

    梁晴這時已經飛快地跑到他的面前。

    他們兩個人對視了幾秒鐘,互相都說不出話來。

    眼淚從梁晴的眼睫毛上滾落下來了。

    她低下頭問: “你,……是不是天亮哥?” 768 “晴!……”天亮高興地喊叫一聲,一把上去抓住了她的胳膊。

    梁晴拉掉她頭上搭的毛巾去擦眼淚,頭上露出來梳的髻髻。

    就在這一刹那問,天亮呆住了,渾身的血液好像停止了流動,他臉上掠過一絲痛苦的表情,手慢慢地松開了。

     梁晴還沒有感覺。

    她幾乎是偎依在天亮的胸膛前,流着眼淚笑着說: “我看着像你又不像你,我隻管喊!跑得太快了,還把人家一籃子紅薯撞翻了。

    我不管,誰叫它擋住我的路!天亮哥,你沒有想到我們現在回來吧?” 梁晴像個小姑娘似的熱情地訴說着。

    天亮強作鎮定地笑着聽着。

    可是這個笑容是有禮貌的,也是痛苦的。

     “你們什麼時候回來的?"他問。

     “昨天後晌。

    我一夜都沒有睡着覺。

    就是盼着天亮了。

    ”梁晴幽默地說着向他撒嬌。

     天亮大方地說:“晴,回來了就好。

    家裡有什麼困難,咱們分區政府可以幫助。

    我媽回來了沒有?” “什麼?”聽到這個刺耳的冰冷的“官腔”,梁晴呆住了。

    “是不是天亮已經成家了?”一絲陰影掠過了她的心頭,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她說:“你說是俺嬸子?……她回來了,她今天就是和我一道來紅柳集的,她在區裡和區長說話。

    ……我們是一道從西安回來的。

    " 天亮猶豫了一下,客氣地說:“晴,天晌午了,到區上吃飯吧。

    下午玩玩再走。

    ” 梁晴懷疑地看了他一眼,低下頭,眼淚又流在面頰上了。

    她說: “我不去吃了。

    我不餓。

    ” 天亮卻用手推了一下她的脊背說:“走吧,我們這個夥上,平常親戚朋友來,都在這兒吃飯。

    ” 梁晴的背上還留着他手掌的餘熱。

    她勉強地跟着他走了。

     天亮領着梁晴到武工隊宿舍裡坐下,他去打飯。

    梁晴看着他床上擺的鋪蓋行李十分簡單,床下還放了一雙破了個洞的舊鞋子,她從各方面觀察,都找不出天亮已經結過婚的痕迹。

    她心裡又産生了一絲希望。

     她在西安時,曾經給天亮做了一雙漂亮的黑禮服呢布鞋子,今天也帶來了。

    她把包袱解開放在床上。

     天亮端了一大碗稀飯,拿着四個饅頭進來了。

    他說:“晴,吃吧!” 梁晴鼓足勇氣說:“天亮哥,我給你做了一雙鞋子,你試試。

    " 天亮卻沒有敢接。

    他為難地說:“哎呀,我們發的有鞋子啊。

    ”接着他又解釋說:“晴,我們共産黨的軍隊,有鐵的紀律,不能拿群衆一針一線!你還是拿回去吧!” 梁晴幾乎要哭了。

    她低着頭,把鞋子包到包袱裡去。

     天亮把筷子遞給她說:“晴,你吃飯吧,看湯快涼了。

    ” 梁晴說:“我們老百姓也有紀律,不敢吃你們新四軍的飯!” 天亮看她生氣了,自己心裡也很難受。

    他勸她說:“晴,你才從外面回來,生活一定很困難。

    一雙鞋子拿到街上能換十五斤高粱,你就換點糧食吧!”說着他又從床頭拿出五十斤糧條,二十元冀南票放在桌子上說:“這是五十斤糧條,二十元冀南票。

    你拿着吧,看該買什麼就買點吧……”他說着.眼睛忽然湧出了淚水。

    他又嗫嚅說着:“以前我們都是小孩子,況且這麼大的災難,一離别七八年,多少結過婚的夫妻還被拆散了,還差我們!……我不埋怨你!今後,我要把你當你親妹妹看待,我還要照顧你。

    ” 接着,他擦淨了臉上的眼淚問: “你家裡幾口人?” 梁晴驚駭地問:“誰家?” “你家呀!”天亮說。

     梁晴這時全明白了。

    她的眼淚“嘩”的一下又流在面頰上了。

    不過這兩行淚水卻是熱的.熱得把她的臉都燙紅了。

     她眼睛中閃出一種奇異的表情。

    她說: “俺家四口人。

    俺婆子,妹妹,還有他!” “他是哪個村的!”天亮憂郁地問。

     “他就在你們區裡工作呀!” “在區裡!”天亮驚叫着:“誰呀?" 梁晴站了起來,狠狠地擂着他的肩頭說:“海——天——亮!……你呀!……” 天亮喊着說:“我怎麼知道?我怎麼會知道?你梳了個婆娘頭!” 梁晴一把把頭上盤着的髻扯了下來.她興奮地笑着說:“你呀!你這個排長,比你媽差得多!咱媽在西安第一次見我時,我也是梳着髻。

    人家一眼就看清楚是怎麼回事,還說,兵荒馬亂的年月,梳個髻好。

    可你呢,叫我到街上去賣鞋!……我在外邊姓了八年你海天亮的姓了!”她說着,一頭撲進天亮的懷裡,用牙齒狠狠地咬着他的衣服。

     天亮急忙關住了房門。

    …… 五 月亮掀開了飄浮的面紗,把水銀似的清光灑滿了大地。

    夜,顯得更甯靜了。

    風已經停住了,楊樹枝上葉子低垂着,它好像拍了一天手,唱了一天歌,現在疲倦了,要休息了。

    蘆葦也紋絲不動了,它隻把暗暗浮動的陣陣清香,送向歸來的流浪者。

     鳥兒睡了,青蛙也睡了,蛐蛐和金鈴子也都睡了。

    但是回到家鄉的難民們卻沒有睡。

    他們的身體疲乏極了,思緒卻靜不下來。

    他們躺在自己的土地上,面對着天空,他們發現故鄉的月亮明極了。

    七八年來,他們從沒有見過這樣皎潔的明月,就連那白茫茫的天河,也閃耀出璀璨的光芒。

     徐秋齋躺在草地上鋪的一條席子上。

    因為怕蚊子咬.他在身旁點了一堆青蒿。

    近幾天來,他一直在拉肚子。

    在洛陽時,他曾經去藥店買了二兩黑山楂,熬了喝了喝,可是還沒有止住。

     照他的說法是人老了,服不住外鄉的水土,到老家就好了。

    他曾經對王跑蛻:“‘人老百沒才,尿尿滴濕鞋,刮風眼流淚,咳嗽屁出來!’人老了,毛病都出來了。

    可是隻要得住土氣,特别是把你養大的土,身體就又會紮實起來。

    ”因此,他在回來的頭一天夜裡躺下後,就抓了一把泥土,放在鼻子上使勁地聞着。

    泥土的氣味是清香的,還夾雜着一股濕漉漉的草葉香味。

    大約是心理作用,徐秋齋嗅了一會兒,肚子裡咕咕噜噜響起來了,接着放了一個長屁,肚子裡頓時覺得舒服多了。

     他獨自微笑了。

    他仰望着天空中的一輪明月,又給自己編了一個快闆: 人老百沒才,回到家鄉來。

     田地遍荒草,房屋沙裡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