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說書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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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說浙江話,就把電刀挎。

    ’第一戰區長官部這一群龜孫,都是浙江人,他們是一窩老鼠不嫌臊,專找我們老‘西北軍’的碴兒。

    老蔣這一點比我們老馮差得多。

    他不能一碗水端平,總要有個厚薄。

    ” 老清嬸問:“來清點了沒有?” 關處長說:“來了!我臨時到車站雇了二十個難民,換上軍裝,打上綁腿,他們來點了點,一個也不少。

    屁也沒放就走了。

     老子不過花二十斤蒸馍錢。

    饷他們還得照發,搞個鬼、弄玄虛、吃空名這一套,老子搞二十年了!”他說着,忽然兩隻眼睛一眨巴說:“嗨,下一個月發饷時,叫大伯也去頂個名!” 海老清忙說:“我……我……我不行。

    我老了。

    ” “沒關系。

    ”關處長指着他的胡子說:“你把胡子一刮就行了。

     這個事還不是掃帚戴帽一一頂個數兒就行了。

    ” 二 關處長叫關相雲。

    他原是山東韓複榘的部下,是“西北軍” 的舊部。

    抗日戰争開始後,韓複榘在河南設立了一個“中原留守處”。

    關相雲任處長。

    這個“留守處”名義上是轉撥糧秣給養,實際上是韓複榘把一部分武器辎重和十幾輛汽車存放在河南,準備将來在河南有個落腳地方。

    一九三八年春天,日本鬼子占領山東,韓複榘率兵南逃,被蔣介石抓到武漢槍斃了。

    他的部下被第一戰區司令長官部接收。

    關相雲這個“中原留守處”是在接收中漏掉的單位。

    虧得關相雲為人機靈,在官場又有熟人,通過請客送禮,央人說合,把自己這個留守處,變成了六十四軍留守處。

     牌子番号換了以後,趁着交接中的混亂,關相雲把十幾部汽車扣留下來,悄悄開到寶雞,成立了一個運輸公司。

    就這樣,關相雲一面當着他的留守處長,一面當着運輸公司經理。

    半官半商,官運雖然倒了靠山,沒有大希望,财運卻算亨通。

    十幾輛汽車跑着廣元寶雞線,每個月都有金條從寶雞帶回來。

    關相雲這個處長是個閑差事,他又特别愛聽河南墜子書,所以愛愛的說書場,幾乎天天必到。

    關相雲原來有個老婆,是他原來軍長的妹妹。

    年齡比他大五六歲,個子還比他高出一頭,樣子又十分難看。

    前些年關相雲懾于頂頭上司的勢力,勉強和她湊和。

    韓複榘倒台後,“樹倒猢狲散”,他的部下煙消雲散,關相雲就趁此機會和那個大個子女人離了婚。

     大約是關相雲吃了十幾年那位性情暴躁的老小姐的苦頭,離婚後卻不結婚。

    他要“自由”幾年,不想馬上成立“家”,讓“家” 來管束自己。

    另外,他要仔細挑選。

    他不喜歡知識分子,他覺得他和她們沒有什麼話說,什麼鋼琴啊,跳舞啊,美國電影,巧克力,他全不感興趣。

    他喜歡《水浒傳》上的英雄好漢,“真不同”的紅燴海參。

    另外就是河南墜子書和養鴿子。

     關相雲喂了一百多隻鴿子。

    什麼“腦紋”、“嘴紋”、“兩頭烏” 金眼短嘴的名貴鴿子,他都有。

    他聽說鴿子吃豌豆,翅膀根子硬,能飛得遠,一次就買了一石豌豆喂鴿子。

    孟津縣有個老頭會做鴿子戴的多眼胡哨,他專門把這個老頭請來,做了半月胡哨給鴿子戴。

     一個人的審美愛好,大約總是自己身上缺少的東西。

    關相雲自己長得又短又粗,卻非常喜愛那些潔白秀氣的鴿子。

    他喜歡鴿子羽毛平整的小頭和豐滿的胸脯,喜歡鴿子像紅珊瑚顔色的兩隻玲珑的腳。

    特别是鴿子眼睛,給他一種善良、安靜、膽怯的味道。

    他喜歡這種味道。

     一年前,關相雲在“人”的身上找到了帶着這種善良、安靜而膽怯的眼睛。

    那就是愛愛的眼睛。

    他到說書場去聽說書,無意中看到了愛愛。

    愛愛那天說的段子是《餘寬休妻》。

    《餘寬休妻》是《周老漢送女》中的一段。

    初上來,關相雲看台上走出來個姑娘,穿着一身淡青色中式綢子衫褲,梳了兩條大辮。

    衣服袖子有點長,顯然是借人家的服裝。

    她低着頭走到台前,沒有擡頭就向觀衆鞠了一個躬。

    當她拿起檀闆正要打的時候,一塊檀闆忽然從手中脫落在地上,台下邊的人“轟”地一聲笑了。

    關相雲開始向台上注意起來。

    那個姑娘急忙拾起檀闆略微鎮靜了一下,又擡起了頭。

    檀闆在她手中有節奏地響起來,聲音是那麼清脆,明快有力。

    她雪白的額頭上卻滲出了汗珠。

    就在這時候,關相雲發現了她那一雙善良而又帶着膽怯神情的眼睛。

     在關相雲眼中,愛愛不算漂亮。

    但她有一種味道在吸引着他。

    她不像那種雍容華貴的貴婦人,濃妝豔抹,身上幾乎能噴出火焰來,也不像那種舉止娴雅的古典式美人,叫人看了渾身發寒。

    她是那樣的普通,那樣的家常,兩條細細的眉毛,一雙總是帶着笑意的眼睛,特别是兩片薄薄的嘴唇,顯得既開朗、又天真。

     好像她一輩子也不會說出一句難聽的話。

     墜子琴奏了一陣清脆悅耳的過門,随着檀闆的節奏聲音漸漸壓低,忽然響起像空谷莺啼的聲音,從愛愛的嘴裡吐了出來。

     “陽春三月柳青青,陽關大道有人行。

    前邊走的是周老漢,他身後緊跟着女兒周秀英。

    周老漢連連不住把氣歎,周秀英低頭不語淚雙傾……” 關相雲在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