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三 章 黑色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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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出來紅彤彤, 為窮為苦當礦工。

     三年幹得兩毛錢, 腰杆累成一張弓。

     ——民歌 一 九盡春來,天氣漸漸暖和起來。

    楊花落地了,杏花開放了,柳枝在溫暖的春風裡飄舞着。

    黃河水淹沒過的荒村野灘上,土地開始變得松軟起來,長出來的不是莊稼,而是一棵棵像箭似的蘆葦嫩尖芽子。

    這裡成了蘆葦的世界。

    它占據了幾乎所有的荒野水灘。

    偶爾有幾株紅蓼和青蒿,長在破落的荒村斷垣殘壁下,把這些荒村點綴得更加荒蕪、凄涼。

     去年秋天,有些村子沒有逃荒出來的農民,他們戀着家鄉,戀着土地。

    黃河水落下去的時候,荒野裡露出一片片烏黑的土地,他們就拚命開墾着這些荒濉,把像生命一樣寶貴的麥種,撤播在龜裂的土地上。

    麥苗出來了,麥苗盤根了。

    然而就在今年的三月,黃河“桃花汛”下來了,一場黃色泥湯沖下來,麥子被淹沒在地裡。

    農民們播種着麥子,播種着希望,收獲着歎息,收獲着眼淚。

     沒有氣象預報,也沒有汛情預報。

    農民們不認識黃河,不知道她的脾氣和性格。

    他們辛辛苦苦地向土地裡種着莊稼,又茫然地看着不知從什麼地方沖來的黃水。

    他們隻悲歎着:“龍王爺又在這裡跑馬了!” “桃花汛”過後,逃荒的人更多了。

    麥子被淹了,人們斷絕了最後一線希望。

    尋母口天天湧進大批的逃荒人群,河堤上全住滿了衣着破爛的難民。

    饑餓像旋風似地襲擊着這個渡口。

    樹皮被剝光了,雪白光滑的樹幹站立在路旁,像沒有穿褲子一樣,害羞地瑟縮着。

    樹葉被捋光了,樹枝像過錯了季節一樣,從春天又回到了冬天。

     最慘的是那些掉在黃河淤泥裡的人。

     解凍以後,黃河灘裡一塊塊醬紅色的淤泥開始發軟丁。

    這些淤泥灘上硬下軟,有的三四米深,腳踩上去好像踩在橡膠上一樣,可是隻要一腳陷進去,就别想拔出來。

    越掙紮越往裡陷,越陷越深。

    有的人陷進去全身沒頂,有的人陷進去隻露個頭活活被憋死。

     尋母口南邊的亂流河灘裡,這些天來已經擺着一片人頭。

    這些人有的是逃荒過路的,有的是去挖蘆根的,他們被陷在泥灘裡,發出凄慘的呼叫。

    可是誰也無法到跟前去救。

    他們呼喊着自己親人的名字,交代着自己死前要囑托的話。

    …… 成群的老鴉在天空盤旋着,時而飛下啄食着這些屍體的眼珠和耳朵。

    偶而有幾條餓得發瘋的野狗,也向泥灘裡跑去,想和那些老鴉争奪“食物”。

    可是這些野狗沒有翅膀,它們也被陷在淤泥裡。

    狗的屍體對着人的屍體,構成了一幅幅慘絕人衰的圖畫。

     這些事情就發生在文明的二十世紀四十年代。

    這時候天上已經飛着雙引擎的飛機,地上跑着舒适的小轎車,電視機已經在前一年進人了人們的家庭。

    而帝國主義發動的侵略戰争,卻把這裡變成了原始社會。

    這些凄慘的景象,對人類文明是一個莫大的諷刺,這是整個人類的恥辱! 二 在尋母口一所磚房院子裡,大門口挂了個招牌,上邊寫着“福昌洋行”四個字。

    這就是“東亞株式會社”設在尋母口的分支機構。

    海騾子是這個洋行的經理。

     吃罷早飯,王尾巴到櫃房對海騾子說:“老陸來了,在門外。

    ”海騾子說:“啊,請他進來。

    ”不一會兒,王尾巴領着個三十多歲的人進來了。

    他瘦刮骨臉,八字眉,長鼻子,嘴巴向外凸出着,臉上還有幾顆淺麻子。

    這個人乍一看去很溫厚善良,兩隻眼睛卻亮得森人,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動着,不時露出一股兇殘的光芒。

    不過他好像自知這種兇像不宜外露,經常把眼皮麻搭着,一般人看不出來。

     這個人就是陸胡理。

    是赤楊崗一個外來戶。

    他爹原是老二區局子裡的一個局丁,後采被海騾子他爹雇到他家作看莊稼的莊戶頭,民國九年大旱災,乘機買了十幾畝地,就在赤楊崗落了戶。

    後來因為鑄造假銅元,被逮捕下到監獄裡,一直住了十幾年,後來病死在監獄裡。

     陸胡理自小精明能幹,讀了幾年私塾,又學會了織襪子的手藝。

    每大挑個織襪子機器,串鄉走村。

    他爹被下到獄中後,他跑着送飯送衣裳,遞呈子寫狀子,漸漸和衙門裡的人混得挺熟。

    他雖然沒有把他爹保釋出來,卻通過衙門裡的熟人,弄了個在鎮上收屠宰牛羊稅的差事。

     陸胡理不像他爹一說話兩瞪眼,三句話不投機就想打架。

    他為人勤快,說話和氣,又愛給人跑個小腿,所以在赤楊崗比他爹混得還響。

    前年他通過請客送東西,把土地勘丈員弄在手裡,赤楊崗幾家地主就對他另眼看待起來。

    農民們也和他來往,因為他這人說話和氣,又沒架子,小大人都看得見,腿快嘴勤,說不定遇到什麼事還得央助他。

     發水以後,陸胡理跑到縣裡。

    喪而上是逃荒,實際上他另有主意。

    大水沖到縣城那一夜,商店裡的人都跑到城牆上去了。

    他連夜撬開了七家商店的大門。

     頭一家是個金銀首飾樓。

    陸胡理撬開大門進去以後,隻見銀匠用的砧子、錘子擺在櫃台上,玻璃首飾盒裡空空的什麼也沒有挂。

    他翻箱倒櫃,掀床摸牆,半盒火柴劃空了,也沒有找到什麼首飾。

    最後隻得把一杆白銅水煙袋曳在腰裡跑了出來。

     第二家是個京貨店,陸胡理将門撥開進去以後,隻見大件東西都收拾起來了,隻剩下些拆開的秣子、毛巾、顔料和兩包繡花的絲線還擺在貨架上邊。

    陸胡理拿着顔料筒搖了一遍,挑了十幾桶值錢的顔料,用包袱包起來,連同兩包袱絲線綁在身上,溜出來送到自己住處。

     他一連吃了兩個燒餅,喝了一大碗涼水,聽着雞子還沒有叫,就又下夜走了。

    他一連又撬開幾家商店的門,也沒找到什麼貴重東西。

    最後他翻牆跳到一家叫作“呂家漆店”的大院子裡。

    這“呂家漆店”本是縣裡有名的一家大行,專門從山裡采購生漆往上海一帶運銷。

    陸胡理想着:砍倒大樹有柴燒,縱然沒有别的東西,扛走兩桶漆也值幾十元。

    陸胡理翻牆進去以後,直奔櫃房屋,誰知道還沒有走上兩步,從堂屋下邊柱子旁,忽地竄出一條大黃狗來。

    這條狗一色黃毛,三尺多長的身子,嘴叉子張開有半尺來長,看去就像一個牛犢子,看到陸胡理就拚命撲過來。

    陸胡理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