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長與山海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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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一個門房。

    但她大概也即覺到了,說道:“象你似的小孩子,長毛也要擄的,擄去做小長毛。

    還有好看的姑娘,也要擄。

    ” “那麼,你是不要緊的。

    ”我以為她一定最安全了,既不做門房,又不是小孩子,也生得不好看,況且頸子上還有許多炙瘡疤。

     “那裡的話?!”她嚴肅地說。

    “我們就沒有用處?我們也要被擄去。

    城外有兵來攻的時候,長毛就叫我們脫下褲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牆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來;再要放,就炸了!” 這實在是出于我意想之外的,不能不驚異。

    我一向隻以為她滿肚子是麻煩的禮節罷了,卻不料她還有這樣偉大的神力。

    從此對于她就有了特别的敬意,似乎實在深不可測;夜間的伸開手腳,占領全床,那當然是情有可原的了,倒應該我退讓。

     這種敬意,雖然也逐漸淡薄起來,但完全消失,大概是在知道她謀害了我的隐鼠之後。

    那時就極嚴重地诘問,而且當面叫她阿長。

    我想我又不真做小長毛,不去攻城,也不放炮,更不怕炮炸,我懼憚她什麼呢! 但當我哀悼隐鼠,給它複仇的時候,一面又在渴慕着繪圖的《山海經》了。

    這渴慕是從一個遠房的叔祖惹起來的。

    他是一個胖胖的,和藹的老人,愛種一點花木,如珠蘭、茉莉之類,還有極其少見的,據說從北邊帶回去的馬纓花。

    他的太太卻正相反,什麼也莫名其妙,曾将曬衣服的竹竿擱在珠蘭的枝條上,枝折了,還要憤憤地咒罵道:“死屍!”這老人是個寂寞者,因為無人可談,就很愛和孩子們往來,有時簡直稱我們為“小友”。

    在我們聚族而居的宅子裡,隻有他書多,而且特别。

    制藝和試帖詩,自然也是有的;但我卻隻在他的書齋裡,看見過陸玑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還有許多名目很生的書籍。

    我那時最愛看的是《花鏡》,上面有許多圖。

    他說給我聽,曾經有過一部繪圖的《山海經》,畫着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三腳的鳥,生着翅膀的人,沒有頭而以兩乳當作眼睛的怪物,……可惜現在不知道放在那裡了。

     很願意看看這樣的圖畫,但不好意思力逼他去尋找,他是很疏懶的。

    問别人呢,誰也不肯真實地回答我。

    壓歲錢還有幾百文,買罷,又沒有好機會。

    有書買的大街離我家遠得很,我一年中隻能在正月間去玩一趟,那時候,兩家書店都緊緊地關着門。

     玩的時候倒是沒有什麼的,但一坐下,我就記得繪圖的《山海經》。

     大概是太過于念念不忘了,連阿長也來問《山海經》是怎麼一回事。

    這是我向來沒有和她說過的,我知道她并非學者,說了也無益;但既然來問,也就都對她說了。

     過了十多天,或者一個月罷,我還記得,是她告假回家以後的四五天,她穿着新的藍布衫回來了,一見面,就将一包書遞給我,高興地說道:——“哥兒,有畫兒的‘三哼經’,我給你買來了!” 我似乎遇着了一個霹靂,全體都震悚起來;趕緊去接過來,打開紙包,是四本小小的書,略略一翻,人面的獸,九頭的蛇,……果然都在内。

     又使我發生新的敬意了,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卻能夠做成功。

    她确有偉大的神力。

    謀害隐鼠的怨恨,從此完全消滅了。

     這四本書,乃是我最初得到,最為心愛的寶書。

     書的模樣,到現在還在眼前。

    可是從還在眼前的模樣來說,卻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

    紙張很黃;圖象也很壞,甚至于幾乎全用直線湊合,連動物的眼睛也都是長方形的。

    但那是我最為心愛的寶書,看起來,确是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一腳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沒有頭而“以乳為目,以臍為口”,還要“執幹戚而舞”的刑天。

     此後我就更其搜集繪圖的書,于是有了石印的《爾雅音圖》和《毛詩品物圖考》,又有了《點石齋叢畫》和《詩畫舫》。

    《山海經》也另買了一部石印的,每卷都有圖贊,綠色的畫,字是紅的,比那木刻的精緻得多了。

    這一部直到前年還在,是縮印的郝懿行疏。

    木刻的卻已經記不清是什麼時候失掉了。

     我的保姆,長媽媽即阿長,辭了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罷。

    我終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經曆;僅知道有一個過繼的兒子,她大約是青年守寡的孤孀。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願在你懷裡永安她的魂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