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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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老李這小子和王女士有一腿,該殺!” 況且自從他由醫院出來,朋友們總伸着大拇指稱他為“志士”、“英雄”。

    隻有李景純淡而不厭的未曾誇獎過他一句。

    在新社會裡有兩大勢力:軍閥與學生。

    軍閥是除了不打外國人,見着誰也值三皮帶。

    學生是除了不打軍閥,見着誰也值一手杖。

    于是這兩大勢力并進齊驅,叫老百姓們見識一些“新武化主義”。

    不打外國人的軍閥要是不欺侮平民,他根本不夠當軍閥的資格。

    不打軍閥的學生要不打校長教員,也算不了有志氣的青年。

    隻有李景純不誇獎趙子曰的武功,哼!隻有李景純是個不懂新潮流的廢物! 至于趙子曰打了校長,而軍閥又打了趙子曰?這個問題趙子曰沒有思想過,也值不得一想! 光陰随着冬日的風沙飛過去了,匆匆已是陰曆新年。

    趙子曰終日奔忙,屋裡的月份牌從入醫院以後就沒往下撕。

    可是街上的爆竹一聲聲的響,叫他無法不承認是到了新年,公寓中的朋友一個個滿臉喜氣的回家去過年,隻剩下了趙子曰,歐陽天風,和李景純。

    趙子曰是起下誓,不再吃他那個小腳媳婦捏的餃子,并不是他與餃子有仇,是恨那個餃子制造者;他對于這個舉動有個很好的名詞來表示:“抵制家貨!”歐陽天風呢,一來是無家可歸,二來是新年在京正好打牌多掙一些錢。

    李景純是得了他母親的信不願他冬寒時冷的往家跑,他自己也願意乘着年假多念一些書;他們母子彼此明白,親愛,所以他們母子決定不在新年見面。

     除夕!趙子曰寂寞的要死了!躺在床上?外面聲聲的爆竹驚碎他的睡意!到街上去逛?皮袍子被歐陽天風拿走,大概是暫時放在典當鋪;穿着棉袍上大街去,縱然自己有此勇氣,其奈有辱于人類何!桌上擺着三瓶燒酒,十幾樣幹果點心,沒心去動;為國家,社會起見,也是不去動好;不然,酒入愁腸再興了自殺之念,如蒼生何! 到了一點多鐘,南屋裡李景純還哼哼唧唧的念書。

    “不合人道!”趙子曰幾次開開門要叫:“老李!”話到唇邊又收回去了。

     當當!兩點鐘了!他鼓着勇氣,拿起一瓶酒和幾樣幹果,向南屋跑去: “老李!老李!” “進來,老趙!” “我要悶死了!咱們兩個喝一喝!” “好,我陪你喝一點吧!隻是一點,我的酒量不成!”“老李!好朋友!”趙子曰灌下兩杯酒,對李景純又親熱了好多:“告訴我,你與王女士的關系!我們的交情要緊,不便為一個女人犯了心,是不是?” “我與王女士,王靈石女士?沒關系!” “好!老李你這個人霸道,不拿真朋友待我!”“老趙!我們自幼沒受過男女自由交際的教育,我們不懂什麼叫男女的關系!我們談别的吧——” “先生!大年底下的,不多給,還少給嗎?”公寓外一個洋車夫嚷嚷着。

     “你混蛋!太爺才少給錢呢!”歐陽天風的聲音。

    “先生,你要罵人,媽的我可打你!” “你敢,你姥姥——”歐陽天風的舌頭似乎是卷着說話。

    趙子曰放下酒杯,猛虎撲食似的撲出去。

    跑到街門外,看見洋車夫拉着歐陽天風的胳臂要動武,歐陽天風東倒西歪的往外奪他的胳臂。

     公寓門外的電燈因祝賀新年的原因,特别罩上了一個紅紗燈罩。

    紅的燈光把歐陽天風的粉面照得更豔美了幾分。

    那個車夫滿頭是汗,口中沸吓沸吓的冒着白氣,都在唇上的亂胡子上凝成水珠。

    這個車夫立在紅燈光之下,不但不顯着新年有什麼可慶賀的地方,反倒把生命的慘淡增厚了幾分。

    “你敢,拉車的!”趙子曰指着車夫說。

     “先生,你聽明白了!講好三十個銅子拉到這裡,現在他給我十八個!講理不講理,你們作先生的?”車夫一邊喘一邊說。

     “欠多少?”李景純也跑出來,問。

     “十二個!先生!” 李景純掏出一張二十銅子的錢票給了拉車的。

     “謝謝先生!這是升官發财的先生!别象他——”拉車的把車拉起來,嘴中叨哩叨唠的向巷外走去。

     歐陽天風臉喝得紅撲撲的,象兩片紅玫瑰花瓣。

    他把臉伏在趙子曰的肩頭上,香噴噴的酒味一絲絲的向外發散,把趙子曰的心象一團黃蠟被熱氣吹化了似的。

     “老趙!老趙!我活不了!死!死!”歐陽天風閉着眼睛半哭半笑的說。

     “老趙!我們攙着他,叫他去睡吧!”李景純低聲的說。

    ………… 滿天的星鬥,時時空中射起一星星的煙火,和散碎的星光聯成一片。

    煙火散落,空中的黑暗看着有無限的慘淡!街上的人喧馬叫鬧鬧吵吵的混成一片。

    鄰近的人家,呱哒呱哒的切煮饽饽餡子。

    雍和宮的号筒時時随着北風吹來。

    門外不時的幾個要飯的小孩子喊:“送财神個來啦!”惹得四鄰的小狗不住的汪汪的叫。

    ……這些個聲音,叫旅居的人們不由的想家。

    北京的夜裡,差不多隻有大年三十的晚上有這麼熱鬧。

     這種異常的喧嚣叫人們不能不起一種特别的感想。

    ……趙子曰在院中站了好大半天,點了點頭,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