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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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低聲的說:“老李!你回來!”“有話說嗎?” “你回來!進來!” 李景純又走進來。

    趙子曰的兩眼濕了,淚珠在眼眶内轉,用力聳鼻皺眉不叫它們落下來。

     “老李!我也有一句話告訴你!你的身體太弱,應當注意!”他的淚随着他的話落下來了! 隻是為感激李景純的話,不至于落淚。

    後悔自己的行為,也不至于落淚。

    他勸告李景純了,他平生沒作過!他的淚是由心裡顫動出來的,是由感激,後悔,希望,覺悟,羞恥,一片雜亂的感情中分泌出來的幾滴心房上的露珠!他的話永遠是為别人發笑而說的,為引起别人的奉承而說的,為應酬而說的!他的唇、齒、舌、喉隻會作發音的動作,而沒有一回卷起舌頭問一問他的心!這是他第一次覺得能由言語明白彼此的心,這是他第一次明白朋友的往來不僅是嘴皮上的标榜,而是有兩顆心互相吸引,象兩股異性的電氣默默的相感!他能由心中說話了,他靈魂的顫動打破一切肢體筋肉的拘束,他的眼皮攔不住他的淚了!可是淚落下來,他心裡痛快了!因為他把埋在身裡二十多年的心,好象埋得都長了鏽啦,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血淋淋的掏出來給别人看! 可是,到底他不敢在院中告訴李景純,好象莫大的恥辱是在大庭廣衆之下說從心中發出來的話!他沒有那個勇氣!“老趙!你督催着我運動吧!”李景純低着頭又走出去了。

     歐陽天風和武端從學校回來,進了公寓的大門就喊:“老趙!老趙!” 沒有應聲! 歐陽天風三步兩步跑到第三号去開門,開不開!他伏在窗台上從玻璃往裡看:趙子曰在爐旁坐着,面朝裡,兩手捧着頭,一動也不動。

     “老趙!你又發什麼瘋!開門!” “你猜怎麼着?開門!”武端也跑過來喊。

     垂頭喪氣的立起來,懶懶的向前開了門。

    歐陽天風與武端前後腳的跳進去。

    武端跳動的聲音格外沈重好聽,因為他穿着洋皮鞋。

     “你又發什麼瘋!”歐陽天風雙手扶着趙子曰的肩頭問。

     沒有言語,這時候他的心還在嘴裡,舌頭還在心裡,一時沒有力氣,也不好意思,叫他的心與口分開,而說幾句叫别人,至少叫歐陽天風的粉臉蛋繡上笑紋的話。

    歐陽天風半惱半笑的搖晃着趙子曰的肩膀,象一隻金黃色的蜜蜂非要把趙子曰心窩中的那一點香蜜采走不可。

    趙子曰心中一刺一刺的螫着,還不忍使那隻可愛的黃蜂的小毛腿上不帶走他一點花粉。

    那好似是他的責任。

    雖然他自覺的是那麼醜的一朵小野菊!他至少也得開口,不管說什麼說!“别鬧!身上有些不合适!”他的眼睛被歐陽天風的粉臉映得有些要笑的傾向了,可是臉上的筋肉還不肯幫助眼睛完成這個笑的動作。

    他的心好象東西兩半球不能同時見着日光似的,立在笑與不笑之間一陣陣的發酸! “我告訴你!明天和商業大學賽球,你的‘遊擊’,今天下午非去練習不可!好你個老滑頭,裝病!”歐陽天風罵人也是好聽的,撇着小嘴說。

     “賽球得不了足球博士!”趙子曰狠了心把這樣生硬的話向歐陽天風綿軟的耳鼓上刺!這一點決心,不亞于辛亥革命放第一聲炮。

     “拉着他走,去吃飯!你猜怎麼着?這裡有秘密!”武端說。

     武端的外号是武秘密,除了宇宙之謎和科學的奧妙他不屑于猜測以外,什麼事他都看出一個黑影來,他都想用X光線去照個兩面透光。

    他坐洋車的時候,要是遇上一個瘸拉車的,他登時下車去踢拉車的瘸腿兩腳,試一試他是否真瘸。

    他踢拉車的,決沒有欺侮苦人的心;踢完了,設若拉車的是真瘸,他多給他幾角錢,又決沒有可憐苦人的心;總而言之,他踢人和多給人家錢全是為“徹底了解”,他認為多花幾角錢是一種“秘密試驗費”。

    他從桌上拿起那頂假貂皮帽,扣在趙子曰的肉帽架上,又從抽屜裡拿出一個錢包,塞在趙子曰的衣袋裡。

    他不但知道别人的錢包在那裡放着,他也知道錢包裡有多少錢;不然,怎配叫作武秘密呢! “真的!我不大舒服,不願出去!”趙子曰說着,心中也想到:“為什麼不吃公寓的飯,而去吃飯館?”“拉着他走!”武端拉着趙子曰的左臂,歐陽笑了一笑拉着他的右臂,二龍捧珠似的把趙子曰腳不擦地的捧出去。

    出了街門,洋車夫飛也似的把車拉過來:“趙先生坐我的!趙先生!”“趙先生,他的腿瘸!……” 兩條小龍把這顆夜明珠捧到車上,歐陽天風下了命令:“東安市場!”武端四圍看了一看,看到底有沒有瘸腿拉車的。

    沒有!他心中有點不高興! 路上的雪都化了,經行人車馬的磨碾,雪水與黑土調成一片又粘,又濃,又光潤的黑泥膏。

    車夫們卻施展着點、碾、挑、跳的腳藝(對手藝而言)一路泥花亂濺,聲色并佳的到了東安市場。

     “先生,我們等着吧?”車夫們問。

     “不等,叫我們泥母豬似的滾回去?糊塗!”武端不滿意這樣問法,分明這樣一問,在大庭廣衆之下把武秘密沒有“包車”的秘密揭破,豈有此理! “杏花天還是金瓶梅?”歐陽天風問趙子曰。

     (兩個,杏花天和金瓶梅,全是新開的蘇式飯館。

    )“随便!”趙子曰好象就是這兩個字也不願意說,随着歐陽天風,武端喪膽失魂的在人群裡擠。

    全市場的東西人物在他眼中都似沒有靈魂的一團碎紙爛布,玻璃窗子内的香水瓶,來自巴黎;橡皮作的花紅柳綠的小玩意,在紐約城作的,——有什麼目的?滿臉含笑的美女們,比衣裳架子多一口氣的美而怪可怕的太太們,都把兩隻比金鋼鑽還亮的眼睛,射在玻璃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