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 · 三

關燈
(三)

    姑娘第二次聽它叫,也是最後一次聽它叫。

    她喂了它整整一年,小松獅依舊是不搖尾巴不舔她手,也不肯直視她,但一人一狗多了些奇怪的默契。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每天當她中午醒來後推開窗時,都能看到它面朝着她的方向仰着頭。

    一天兩天三天,晴天雨天,天天如此。

    她微微奇怪,于是,那天醒來後躲在窗簾後偷看……它居然焦急地在原地兜圈子,一副焦躁不安的模樣。

    她心頭一酸,猛地推開窗子,沖它招手:小狗,小狗,不要擔心,我還在呢!它吓得幾乎跳了起來,想迅速切換回木木呆呆的表情,但明顯來不及掩飾。

    隔着冬日午後明黃色的耀眼光芒,他們望着對方,一人一狗,一個在樓下一個在樓上。

    ……

    然後,她聽到了它痛苦的一聲尖叫。

    一群人圍住了它。第一棍子打在腰上,第二棍子打在鼻子上。

    陽光燦爛,棍子敲在皮毛上,激起一小片浮塵,它使勁把頭往下埋,痛得抽搐成一團球。掌棍的人熟稔地戳歪它的脖子,又是一棍,打在耳後,再一棍,還是耳後。她一邊尖叫一邊往樓下沖,客棧的小木樓梯太窄,挂畫被撞落,裸露的釘子頭劃傷了手臂,紅了半個手掌。

    她一掌推過去,殷紅的掌印清清楚楚印在那個穿制服的人臉上。一下子冒出來一堆穿制服的人,她被反擰着胳膊摁在牆上。

    他們怒斥她:為什麼打人!

    她聲嘶力竭地喊:為什麼打我的狗!

    七八個手指頭點到她的鼻子前:你的狗?你的狗你怎麼不領回家去?

    她一下子被噎住了,一口氣憋在胸口,半輩子的難過止不住地湧了出來。第一聲恸哭就啞了嗓子。

    扭住她的人有些發懵,松開胳膊任她坐倒在地上,他們說:你哭什麼哭,我們又沒打你。

    路人過來勸解:好了好了,大家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别為了條破狗傷了和氣。她薅住那人的袖口喊:……救救它救救它。

    路人歎了一口氣,小心地打商量:唉,各位兄弟,這狗它又沒咬過人,留它一口氣又何妨。

    手指頭立馬也點到他鼻子前:回頭咬了人,你負責嗎?

    路人挂不住面子,一把攥住那根手指頭,局面一下子僵了。

    她哀求道:不要殺它,我負責!我養它!

    有人說:你早幹嗎去了,現在才說,存心找事是吧?警告你哦,别妨礙公務!她啞着嗓子罵:流浪狗就一定該死嗎?!你還是不是人!

    挨罵的人起了真火,棍子夾着風聲掄下去,砸在小松獅脊梁上,一聲斷成兩截。她“啊”的一聲大喊,整顆心都被捏碎了。

    沒人看她,所有人都在看着它。

    它好像對這一擊完全沒反應,好像一點兒都不痛。

    它開始爬,一蹿一蹿的,使勁使勁地爬,腰以下已不能動,隻是靠兩隻前爪使勁摳着青石闆往前爬。

    爬過一雙雙皮鞋,一條條腿,爬得滿不在乎。

    她哭、它爬,四下裡一下子靜了。

    她跪在地上,伸出的雙臂攬了一個空,它背對着她爬回了那個陰冷的牆根,它背朝着這個世界,使勁把自己貼擠在牆根夾角裡。

    ……忽然一個噴嚏打了出來,血沫子噴在牆上又濺回身上,濺在白色的小瓷盆上,星星點點。

    它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然後一動不動了。

    好像睡着了一樣。

    她哭着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它貼在地面上的腦袋猛地擡了一下,好像意識到了些什麼,脖子開始拼命地使勁,努力地想回頭看她一眼,腿使勁尾巴使勁全身都在使勁……終究沒能回過頭來。

    震耳欲聾的垃圾車開過來了,嬉鬧的遊人,亮晃晃的日頭。

    白瓷盆裡空空的,今天她還沒來得及喂它吃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