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 二〇〇四年六月二十七日 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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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南京還沒有霾,夏天是沒有商量的夏天。

    漫長白日,酷熱讓萬物失去耐心,空氣中飄動的每一句話都冗長、幹燥、毫無必要。

    然而到了夜晚,地面漸次退涼,微風混雜金陵啤酒,在滿地小龍蝦鉗子的青島路上鼓起女生的短裙。

    風中暑氣未散,是還未燃到盡頭的野火。

     蕭孟和汪染坐在路牙子上抽煙,他已經喝了五瓶金陵,目光灼灼,看見前方七八個法學院女生站在路邊吃麻辣燙,林奕的藍色連衣裙下穿着黑色内褲,小三角,純棉。

    風鼓起每個人的裙子,不知道為什麼,蕭孟隻看見這一條内褲。

    因為内褲的關系,他對林奕的打分從8上調到8.5,其實就算上調到9.5也沒有意義,這是他留在學校裡的倒數第七天,一切都瀕臨結局,一切都來不及。

    但在這個被酒精、痛苦和荷爾蒙同時擊垮的晚上,他想給林奕一個公正的分數,一個對得起她的大腿、皮膚、小酒窩以及黑色内褲的分數。

     蕭孟剛認識林奕幾個小時,在畢業二手市場上,下午兩點,他去接替守了一上午的汪染。

    二手市場擺在圖書館對面,梧桐樹下茫茫一排水紅色塑料布,每個攤位後面都有一個曬蔫成金色脆葉子的人。

    汪染一口喝下大半罐凍雪碧,遞給蕭孟一堆零錢,說:“就賣了這麼些,不到一百塊,我靠,我看都不夠晚上的房錢酒錢。

    ” 蕭孟說:“差不多,我們又不去古南都,要是下午再賣點,我們就去東門邊上那家,開個套間,能輪流睡覺,也就三百八。

    ” 邊上攤位的女生從太陽傘下面伸出頭,大概想看看青天白日下讨論開房、而且還要套間的男人。

    她探出一張鼓鼓圓臉,皮膚介于曬傷和天然粉紅之間,頭發胡亂編成辮子,用一個紅色文件夾固定,鬓角滲汗,穿須邊牛仔短褲,白色小背心,紮棕色皮帶,赤腳站在塑料布上,邊上橫着一對黑色人字拖。

    蕭孟看她一眼,哦,這是個8分。

    但8分的女孩子校園裡是很多的,他交過接近9分的女朋友(因為分數過高被師兄撬走),在某次醉酒後和一個同樣醉酒的8.5分差點上床(最後兩個人都吐在床單上,要賠償賓館一百五十塊,他出了一百,對方出了五十),大二那年,他還愛過一個8分的法語系姑娘。

     法語系姑娘,長得幹淨利落,嘴裡卻永遠像含着鵝卵石練習小舌音,把每句話吞下一半,含糊躲避一切需要做出決定的事情。

    問她“你到底對我什麼意思”,她吞吞吐吐,不知道怎麼就變成和他讨論福樓拜和加缪,但蕭孟是個理科生。

    吞吐的次數多了,蕭孟逐漸失去耐心,他并沒有即刻轉向下一個8分,或者向9分發起沖擊,他隻是失去耐心。

    法語系姑娘察覺他失去耐心後,幾次在圖書館裡偶遇,穿白毛衣藍裙子,平跟黑皮鞋,民國女學生式短發,雙目含怨望着他。

    蕭孟以為她會走過來,口齒清楚地說出個什麼決定,但并沒有,她還是在一切舉動中含住那塊鵝卵石,不肯說出哪怕一句斬釘截鐵的話。

     蕭孟後來跟汪染說,法語系姑娘讓他覺得,自己沒勁,一切沒勁。

     汪染走之前把雪碧罐子捏癟,漫不經心地介紹邊上那姑娘:“這是林奕,法學院的,我剛剛認識的老鄉……林奕,這是我一個宿舍的,蕭孟。

    ” 他們互相點點頭,沒有問對方名字是哪幾個字,大概因為都沒有打算存入手機通訊錄,七天,上帝來得及創世再讓萬物休息,兩個人之間卻來不及建立一段可以把手機存入通訊錄的關系。

    他們都在滾燙的塑料布上坐下來,一人拿一本書墊住屁股,蕭孟用一本大開本的《理論力學》,林奕屁股略小,用的是政治學的課本。

     下午生意清淡。

    林奕隻賣出去一本十塊錢的《比較憲法與行政法》,附送了一盤黃舒駿的《改變1995》,大部分時候她還是撐着傘,在傘底下艱難地看一本小說,蕭孟瞥到書名——《玫瑰的故事》。

    他的生意還沒開張,天漸漸陰沉下來,越發悶熱,像在醞釀一場兇狠暴雨。

    周圍攤位上的人開始收拾東西,順帶互相交換物品,整套盜版金庸全集是市場上的硬通貨,可以換三筒沒開封的羽毛球,或者五條二手印花吊帶裙;這套書隻有三本,暗紅色硬皮封面,字極小極密,幾乎需要放大鏡。

    蕭孟手上也有一套,他不需要吊帶裙,本來想賣五十塊,但眼睜睜看着市場上的貨币體系已然崩潰,猶豫一下,索性翻到《笑傲江湖》——令狐沖失戀,在綠竹巷裡學清心普善咒。

     一路看到藍鳳凰出場,用螞蟥給令狐沖輸血,雨卻還沒有落下來,天忽明忽暗,風猛烈撞擊梧桐樹葉,好像也在這個下午舉棋不定。

    市場上除了他和林奕,隻剩下遠遠有個男生,賣一堆過期雜志,看起來一本都沒有賣出去,他徒然坐在那裡,啃一根烤腸。

    四處空蕩,烤腸的味道變得不可抵擋。

    林奕消失了幾分鐘,再回來手裡拿着兩杯凍珍珠奶茶,兩根烤腸,遞給蕭孟,說:“喂,吃不吃,六塊錢。

    ” 蕭孟接過奶茶和烤腸,沒有給她六塊錢,他在塑料布上翻了一會兒,找出一個龍貓存錢罐:“這個行不行?” “行吧。

    ” 兩個人坐下來吃烤腸,澱粉有奇異香氣,奶茶極甜極冰,蕭孟看見林奕整條腿往前伸展,腿并不細,蕩着滿目白肉,腳趾甲上有半褪未褪的紅色指甲油。

    他們又沉默了一會兒,他才開口:“你考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