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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痕迹走進那間由白石頭和木材修建的房子。

    老阿媽沉默地看着我,目光傷感,卻是一種海水般的慈悲,我拿起胸前那張照片:“卓敏,卓瑪水晶。

    ” 老阿媽的眼裡煥發出一種炙熱,她伸出枯萎的手要那張照片,我遞給她,她看着,撫摸着,低低地說着一些話,我知道,那是在叫她的名字。

     老阿媽去的時候還緊握着那張照片,我不知道最後時刻她在向我表達什麼,我隻看見她用最後一絲力氣對照片憑空做着一些動作,像是祈禱,像是解脫…… 老阿媽沒有給我留下任何線索就死了,她走得很平靜,但我知道她的内心猶如雪崩般激烈。

    那天晚上,白石頭房子附近的人們紛紛趕來,給老阿媽蓋上最美麗的綢緞……我無助地向她死後也依舊端莊的面容跪下,我感到身體立刻就要沙化。

     現在,我躺在那家簡陋的招待所裡,我的肺葉非常疼痛,但我的腦子足夠清醒,我甚至還突然想起卓敏曾在錄音筆裡對我講過的故事: 卓敏的曾外祖公是靈芝最後一個土司,擁有從這片雪山到那片雪山所有的草場、河流和牛羊。

     為了和“金珠瑪米”修好,曾外祖公把最小的女兒嫁給了一位從遙遠北方來到西藏的解放軍團長。

    婚禮那天遠近五百裡的土司和頭人全部來了,酥油燈亮得連帳篷都快透漏了,那股濃郁的青稞酒香,甚至讓整連整團的士兵到了第二天中午才蘇醒過來。

     老土司親自主持了這場和“金珠瑪米”的婚禮,他當衆宣布遇到了一個好女婿,他要和漢人世世代代永遠修好。

     但一年後就是“西藏平叛”,解放軍團長帶領兩個營的戰士圍剿了曾外祖公,并親手用狙擊步槍把老土司從馬上打下來。

    老土司的屍體擡到小女兒的帳篷時已經發硬,她沒有說一句話,便昏死在繡着雪蓮的七彩地氈上。

    從此她再也沒有對丈夫說過任何一句話,哪怕那天晚上行房事緻使懷上卓敏的媽媽時,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這讓丈夫覺得很無趣,後來甚至覺得沉默的她很危險,他本來想離婚,但當時的民族政策不允許。

     再後來,老土司的小女兒就得了一種神秘的病死了。

    死的時候,卓敏的媽媽剛剛出生兩個月。

     卓敏的媽媽其實是個孤兒。

    她三歲時,解放軍團長死于一顆流彈,當時他騎着馬正準備和警衛員快速通過湍急的“黑水河”,黑水河的浪花聲音很大,以至于槍聲響起時警衛員都沒有聽見,一顆子彈從身後穿過他強壯的頸部,槍法神準得甚至沒使他流多少血,就死了。

     卓敏的媽媽聽得懂大人的每一句話,但她從來不說話。

    她一直到十七歲才開口說話,開口說話的那天,一個帥氣的漢族年輕人正好走過來。

     那個年輕的漢人走過來時眼神亮亮的,對她說“你漂亮得好像廟裡的菩薩”,然後阿媽就說話了,“聽說你會吹口琴”,那個年輕人就從包裡掏出一把銀白色的口琴吹了起來,琴音悠揚,傳遍雪山每一個寂寞的角落。

    卓敏的媽媽很開心,臉色紅潤,燦若桃花。

     卓敏媽媽後來懷孕了,但殘存的家族堅決反對她喜歡上一個漢人。

    而那個卓姓的男人,在一個大雪之夜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卓敏從來沒有見過她的爸爸,她說曾經夢到過他,但看不清,隻是覺得清清瘦瘦的,低着頭很多心事的樣子。

     我在黑暗中感到有人進來了,我被擡到另一張床上,嘴裡被喂了一些辛辣的東西,我感覺一根冰冷的針刺進我的靜脈,我睡着了…… 直到我被強制送下了高原,回到北京,也不知道卓敏到底在哪。

    白石頭房子旁邊的鄰居說半個月前有個早上好像看見了她,但另外的人說其實那是她的老阿媽,她和她阿媽長得如此相像,就像同根而生的兩朵蓮花,就像一座雪山和它在巴松湖面上映出的影子。

     我曾在白石頭房子裡匆忙找過有沒有她回來過的痕迹,但除了她小時候的衣服和羊骨玩具外一無所獲,我在附近的寺廟和森林裡尋找了三天,終于因為風寒和體力透支倒下…… 我被确診患上了膽囊炎,在北京一家醫院裡靜養了七天。

    然後,我又魔障般開着車四處跑來跑去,随時盯着電視畫面,尋找可能早就不存在的卓敏。

     我以為,這輩子我将永遠重複這種尋找,而且注定一無所獲。

    秋天未至,希望已随落葉片片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