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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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忘了我和卓敏的很多細節,但我永遠記得第一次看見她的情景。

    黑暗中,我看不見她的臉,卻有一雙清澈如天堂之水的眼睛。

     她戴着一個巨大的口罩。

    她直視着我,卻一言不發。

     在那之前的一個小時,我還在首都機場附近一家用倉庫改裝而成的酒吧裡和蘇陽一杯一杯喝着“芝華士+綠茶”。

    其實我很煩這種粗暴的勾兌了,它一邊讓人沉醉,一邊讓人清醒,以至于我懷疑,總有一天,我的動脈裡會流着芝華士,靜脈裡流着綠茶。

     雜志社的電話像催命一樣響起,掐掉,又響起,我必須趕往機場了,領導讓我緊急拍攝一組“抗擊非典”特寫照,蘇陽攔住我:“喝,早死早投胎。

    ”但我推開杯子,轉身上車,聽見蘇陽在身後揶揄着我:“又一個傳染源誕生了……”我拒絕不了蘇陽的酒,更拒絕不了雜志社的死令,我隻是一個“北漂”,飄浮在這座巨大城市沙塵暴中的一粒塵埃,我找到了北京,卻沒有找到北,我貌似堅強,内心卻脆弱地每天保護着某根來之不易的骨頭。

     那是一個空曠清冷的夜晚,非典已把街道洗劫一空,空氣中充滿消毒水燒灼的味道……我忘了自己是怎樣到達首都機場的,隻記得滿身酒味挂着“特通證”穿過安檢門時,警察用懷疑的眼神看着我。

     剛剛到達的這班旅客來自成都,他們一個個讓溫度計伸入腋窩,一個個把額頭湊到紅外線測溫儀前,體溫合格者,警察就在登機牌上蓋上“合格”章,放行…… 警察與記者們在警戒線前騷動着,我端着相機走上去想拍一個小女孩驚恐的臉部特寫,一個警察粗暴地推了我一把,“老實點”,我的三腳架掉落下來,“砰砰”作響,我沖上前去…… 一雙漂亮的手拉開我并撿起三腳架,“冷靜一下,都為了工作,都不容易。

    ”其實我不想惹事,我趕緊拍了幾張就想離開這個窒息的地方,向外走,卻發現那雙幫我拎着沉重三腳架的手屬于一個女孩。

     很漂亮的一雙手……很漂亮的一串水晶……很清澈的一雙眼睛。

     大檐軍帽被壓得很低,軍用襯衣經裁剪腰身細長,走路的姿勢好像有點外八字,但婀娜娉婷很好看,一個年輕的女“聯合安檢”在為我送行。

    她帶着我穿越破碎虛空的候機大廳,我一路向她道謝。

    她擺着手淡淡地說“别客氣”,瞥見手腕上有水晶的光芒閃動。

     我那輛舊JEEP就停在旅客到達口,我再次道謝,上車,驚住……她竟拉開我的車門迅速坐上了車,急切地說:“求你了,走,快走。

    ” 她語無倫次地說:“我有點打噴嚏,有點發燒,但絕不是非典,我昨天剛剛飛回老家,明天學校還要排練,要是被扣下,學校肯定會處分我,我沒有請假……”“疑似”——一個恐怖的詞在我大腦裡竄出,我把穿着軍用襯衣的她認為是“聯檢”,真正的“聯檢”又把拿着三腳架的她當成我的同事!我大腦混亂,我不太明白她在說什麼,但我看到一本舉在手中的“解放軍藝術學院”學生證,和一雙情急之下開始潮濕的眼睛…… 我和她在車裡對峙,遠處有兩個軍人走來,軍盔在夜色中跳動着冷光。

     如果再重複一千次,我也會把她扭送給正在走來的兩個軍人,至少,我會勒令她三秒之内從車上消失,但我什麼都沒有做……也許,已被酒精打通任督二脈的我忘掉了恐懼;也許,我潛意識裡并不願這麼漂亮的一雙手被反铐着推上救護車。

     一滴眼淚從她眼眶跌落時,我的大腦變得有點瘋狂:這麼清澈的眼神不會與“非典”有什麼關系!這個念頭在腦子裡用一秒鐘生根,兩秒鐘發芽,三秒鐘茁壯成長……我慢慢拉上手擋、松掉手刹、轟動油門,一騎絕塵地在機場高速路上開始了這個改變我一生的故事。

     黑暗如海水包圍着我們,我們像一葉孤舟無助地漂流,偶爾路過的燈光打來,在她的眼底掠過樹枝搖曳的陰影。

    車廂裡很沉默,也許是為了掩飾恐懼,我說:“你能摘下口罩嗎?” 她敏感得像一根針,往上拉了拉口罩。

     我又說:“我們簡直是在偷渡,我總該知道是在幫誰偷渡吧。

    ” 她好像笑了,我不确定,但感覺得到她的眼睛有了一絲溫度。

    這讓我莫名高興,在“非典”時期,我的内心更願意相信這樣的眼神來自天堂,而不屬于吃五谷雜糧的凡人…… 三元橋檢查站,機場高速最後一道關口,把關的軍人們的沖鋒槍映射着瓦藍,幾輛警車如臨大敵停在旁邊,一個小警察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