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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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着,享受着依然不變的省部級待遇,而不必管他“春夏與秋冬”。

    假如真是這樣,又何必自稱“共産黨人”而招搖了這一生?無非一介府官腐吏而已嘛!啧!他不能忘記,80年代初,他從飛機制造廠副總工程師的位置上調到省經委,離廠的前一天晚上,廠領導班子裡的同志為他舉行歡送會。

    大夥兒談了整整一個晚上。

    談身為國企領導人的苦衷,談中國改革下一步的艱難,談他們這一代人肩上不堪重負的擔子和内心深處種種的不平衡,甚至談到了各自家庭生活的甘苦,但就是沒談個人的“未來”。

    都不敢展望啊!沒法談哪!一直到天快亮時,他才走出廠部那幢白色的小樓(這樓還是當年日本人蓋的)。

    他想悄悄回家,然後悄悄離廠。

    他不敢跟廠裡的工人告别,不是怕别的,隻怕自己見到那樣的場面,會太動情,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這個廠從日本人手裡接管過來時,是個完全癱瘓了的飛機零部件修配廠。

    一直到今天,成為制造我們自己的民用飛機的主要工廠之一,工人們和基層的技術幹部們一步一步怎麼奮鬥過來的,他章恒是感同身受的。

    他熱愛這一切,甚至愛到有些“盲目”的地步。

    他告訴各車間的領導,不要組織工人歡送,不要讓他難受。

    快走到廠門口時,果然沒見什麼大場面,他的心稍稍放松了些,但又有一些失落。

    再往前走了幾步,隻見廠大門旁有幾個人影幢幢。

    走近了一看,原來是每個車間派了一個老工人代表在這兒等着他。

    夏秋之交的A省是個多雨的季節。

    雨悄悄地下着,尤其是在黎明前,還伴随着零零星星的雷鳴。

    老工人都圍了上來,都是工段裡一些不善言談的骨幹分子。

    “走了?”‘“走了。

    ”“走了好。

    ”“有什麼好的?” “再待一會兒吧。

    ”“雨大了。

    ”“那就走吧。

    ”他們默默地送他到工廠大門口那條黃色的界線前。

    按規定,騎自行車上下班的到此線前,就得下車。

    大夥兒習慣地稱它為“廠界”。

     “再站一會兒吧。

    ”有一位老工人突然提議。

    當時一條腿已經邁出這條黃線了的章恒猛一下沒聽明白:再站一會兒?幹嗎? 站規L?他疑惑地擡起頭來打量着那幾位工人代表。

    隻見他們一字排開都站在那條黃線裡邊,極懇切地、極眷戀地望着他。

     他忽然間明白了,這些老工人是要他在這條黃線上再多站一會兒。

    他的心一下酸澀澀的,忙收回自己的腳,眼淚居然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一位老工人掏出一瓶酒,不好意思地走到章恒面前,說道:“不是好酒。

    ”從來不喝酒的章恒居然接過酒瓶二話沒說,咬開瓶蓋,咕略咕略一口氣差不多喝了有五六兩。

    後來自己是怎麼回的家,再也想不起來了…… 是的,人民,對于章恒來說,絕對地百分之一百地不是政治學和社會學意義上的一個虛泛概念,更不是理論上的一個幌子,對于他,這兩個字眼絕對是一江春水,日月星辰,是心跳的震顫,血肉的呼喊,是一個魂牽夢親無法解脫的終生情結……直到現在,他到大學校園和一些優秀的青年知識分子座談,聽他們慷慨激昂地談科技、談改革、談自身價值、談世界發展趨勢、談民主自由,以至于談到祖國,卻始終談不到“人民”這兩個字,他心裡總有一些隐憂。

    他總會懷疑地問自己:難道……我真的老了……思想停滞了?過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