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關燈
晴陽後的味道,在多雨的節氣裡是很難得的。

     惟剛卻似突然想到什麼的擡眼看她。

     「這麼晚了,妳怎麼還沒走?」他不待約露回答,即把一疊彩樣收攏,遞過去給她。

    「請幫我存入保險──等我一下,我把這文件批一批,我們一道吃個晚飯。

    」他兀自拿起筆,頭也沒擡的說:「十七巷的雕月茶坊有口味獨到的熏雞絲炒飯,值得一試。

    」「我不──」 「右三圈6,左三圈6,右一圈6。

    」 「什麼?」約露愣着問。

     「保險箱密碼。

    」他又仔細複誦了一遍。

     約露走到牆角那櫃銀灰色保險箱前,别别扭扭撥弄那隻碟子大的旋鈕,曆時五分鐘之久,不得其門而入。

    她聽見伏案的惟剛重重一歎,把筆擲下,起身走了過來。

    「我要向保險箱公司抗議,」他很快地開了保險箱,拿過約露手上的彩樣,送入櫃内。

    「他們的産品把我公司最動人的女孩忙得都冒了汗。

    」 說着,他伸手輕輕彈去約露鼻尖上細小的汗珠。

    指紋挲過過毛細孔,細微得不能再細微的靜電反應。

     約露臉上燒起一片紅霞。

     惟剛回他桌子,稍事整理,随即抄起外套。

     「行了,我們走吧。

    」 約露的赧意仍在腮邊,她嗫嚅着推拒,「我還不餓─」 她的肚子偏在這節骨眼上咕噜作鬧起來,洩她的底細。

    最尴尬的就是這種自己和自己作對。

     惟剛撫着腹部笑道:「哦,聽見沒有?我的肚子在打鼓,餓壞了。

    」 一直到跨入雕月茶坊,約露還在懷疑,他真以為他的肚子在叫嗎? ***他們坐在竹簾掩映的窗邊,聽着筝聲,享用着果然是口味獨到的熏雞絲炒飯和新鮮的筍片湯。

    惟剛誇獎約露家坐落的位置。

     「從妳家的陽台,還可以俯看河堤,」他喟歎一下,「從前河堤一帶很幽靜,現在房子和人潮雜杳多了。

    」 約露沒想到他竟是她的學長,還道他怎麼對木栅一帶這麼熟悉!兩人聊起指南石磴上日據時代的石像,草浦登山。

    那株大榕樹,校園水患及道南橋毀的往事,叨叨絮絮的竟比什麼還要親切。

     約露放下調羹,白白的手背上一滴蕃茄紅,惟剛卻拿起餐巾,徑為她拭去,餐巾擱到一旁,才又回去繼續喝他的湯。

    無心的一個動作,格外透着溫柔。

     約露内心的某處,像火上的幹酪溶開來,某些堅持,某些意志力的地基在動搖。

    危機感逼來,她從雲端摔回現實。

     ──她在做什麼?和這個男人在燈下共飯,懷舊暢談?容許他彈她的鼻尖,拭着她的手背,捧她是「最動人的女孩」?讓自己被他逗得歡喜,逗得心跳,逗得迷迷糊糊,不能自已?她開始慌張,也開始生氣了,與其說是氣他,不如說是氣自己──她必須用怒氣來保住自己的清醒,這一招從十六歲用到現在,她自己還沒發現。

     「妳家怎麼會搬到台北來的?」惟剛蓦然問道。

     約露把餐盤推開。

    「我到台北上大學,媽一個人在老家,不方便照應,大二那年就把家搬來了。

    」 惟剛遲疑了一下。

    「令尊呢?」 「死了。

    」 約露的回答像冷箭,當胸射過,就差那麼一點,更令人驚駭。

    惟剛一吓,從前聽以霏提過父親,印象中是個極朝氣的壯年男子。

     「令尊正值壯年,怎麼會……」 他真想知道。

    約露帶着歹毒的口氣道來,「姊姊死後,他整個人走了樣,幾次在課堂上老淚縱橫,書也教不成,隻好退休回家,不到一年──」她吞咽了一下。

    「就走了,跟着以霏走了。

    」 餐桌上的氣壓霎時低下來。

    惟剛看着窗外,彷佛在望着很遠的地方,臉上卻沒有一絲表情。

    約露睨着他,等他開口,他隻是一言不發。

     約露想對他尖叫──為什麼不吭聲?為什麼沒反應?她這不是在說故事,是在報複,如果他有一點良心的話──哦,他有,約露看得出來,這個男人是有那麼一點良心的,她在策軒見過他的落寞,在梅嘉面前見過他的容讓,在以霏的亡魂之下見過他的痛苦。

    是的,他是有良心的,而他愈是有良心,她的報複就愈是痛快。

    你要來關心我家的景況是嗎?那麼我還可告訴你,我父親最後是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衰竭而死的,而我母親──「妳母親的中國結打得那麼好,不會隻是用來自娛的吧?」惟剛問得突如其來。

     約露呆看着他。

     「中國結?她彷佛坐在急轉彎的車上離了位,失去與他說話的線索。

    他們談的是他的罪惡,他對梁家的戕害,怎麼扯上母親的中國結? 「那天在妳家客廳見到妳母親的作品,每一件都有藝術品的水準。

    」惟剛在梁家停留的那短暫片刻裡,梁母本人和她手上那才打了一半的中國結,都讓他印象深刻。

    「我媽多半打來消遣罷了,」約露浮躁地回答:「過去她在老家社區做過指導老師,但這幾年不太碰了,她身體不好,她的胃有病──」 「我知道她的胃有病,妳家茶幾就放了一大盒瑞士着名的胃藥。

    」 玻璃櫃裡也疊着胃腸科的藥袋,他忖想。

     約露沒說話。

     接下來惟剛翻來覆去問的,盡是母親和她的中國結。

    約露一來納悶,二來不耐煩,不了解惟剛何以對她母親的中國結這麼有興趣。

     三天後,她怒氣沖沖闖入他的辦公室──她總算明白他的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