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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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歡迎我?」她的嗓子發抖了。

     「歡迎,當然歡迎。

    」他咬著牙筋回答。

     這表示他必須冒著生命危險住在這裏,和老鼠、蟑螂、娛蚣以及蒼蠅大的蚊子搏鬥,成為名副其實的倒楣、失戀、兼之有病的詩人李斯特。

     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樣自作孽? 娓娓對他微微一笑,把忠心耿耿拿在手上的詩稿交還給他,「你的稿子,」她後退,輕聲道别。

    「那麼,明天見了。

    」 李隆基把她喊住,走上前,詩稿放到她手上。

    「這些送給你做紀念。

    」這是他耗去兩個無眠的夜,特地趕寫出來——還真虧了學生時代幾年加入詩社的曆練。

     娓娓卻忽然像被他得罪了,秀臉一颦,詩稿如數塞還他,也不說話,轉身就走。

     李隆基手抓詩稿,發愣——他做錯什麼了? 回過神,大步趕上前,一把将娓娓拉回來。

    她跌在他懷裏,他忘了自己應該是個虛弱的人,她也忘了。

    他低聲問:「你在生我的氣,為什麼?」 她的長睫毛一會兒擡上來,一會兒落下去,盯著他滿是胡髭的下巴,說:「我不要你寫給别的女人的情詩。

    」 李隆基在黃昏僅餘的幽光裏凝看她,她的眉目蒙胧而美麗,他的臉慢慢俯下來,嘴壓在她唇上。

     娓娓覺得暈熱而無力,這個吻給她一種熟悉感,這個人整個地給她一種熟悉感,這就是緣分嗎?這就是愛情嗎?她感到唇際是甜的,心頭是醉的,而人是昏的。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顫悠悠睜開眼來,他老早沒有吻她了,正以奇異的眼光看著她。

     夜色裏,她的臉仍然嫣紅可見,她的雙眼像個會發亮的夢,引得詩人興動,又下覺低吟: 女神所遺落的 最輝煌天際的那顆星 不知如何悄悄地落在 你晶瑩的眸心 兩人在詩的袅袅餘音中相對。

     「明天來找我,」他的嗓音顯得有些惺忪。

    「我為你寫詩。

    」 000 翌日,娓娓如約而至。

     晨間的海邊真美,由於微雨,使得堅峻的海崖和長青苔的礁石變得柔和,看來是一片氤氲綠。

    而海,海是霧藍色的,像娓娓今天所著的衣色。

     為了衣著,娓娓很費了一番心思——華麗些的衣服,不敢再碰,她又不願意把自己穿得醜惡。

    未了,挑了這件藍底子的洋裝,七分袖,裙沿有幾道白波紋,有夏日的情調,簡淨,而且是舊衣,她穿了有信心。

    藍發夾别在長發上。

     她提一大袋,裏面有原味優酪乳、全麥面包、新鮮蘋果和水蜜桃,一切她認為應當是詩人吃的,實際上更像瑜伽修行者的食物。

     她走上石闆道;心微有點怦跳,按捺了一下,到小屋前去敲門。

     小屋像個悶不吭聲的人,了無反應。

     娓娓納罕著,伸手扭了扭門把,門把鏽了,僵持一會兒,被她扭開來,她小心徐徐地推開門——一股黴氣沖了出來,她呆望著黑鴉鴉的室内,七橫八豎堆得滿滿的木料、建材、工具,哪裏是人住的屋子? 娓娓感到非常狐疑——是她搞錯屋子了嗎? 石闆道那一端另有兩間小屋,娓娓逐一查看,一間屋内嚴重積水,另一間根本已經半傾圮,不能住人了。

     詩人李斯特的小屋在何處? 娓娓失落地立在那兒,茫然四顧——昨天的際遇是她幻想出來的嗎?根本沒有詩人李斯特,根本沒有李斯特的小屋? 但是為什麼他的唇放在她唇上的那種溫存的感覺,仍然那麼清楚? 娓娓發著輕顫,覺得她快要哭了。

     突然風中傳來一陣碰碰的響聲,一簇高大的礁石後方,原來還有間屋子,還要更破爛,一扇小門甚至關不住,被風吹得翻來覆去。

     娓娓很灰心了,轉了身定。

    那門發出更大「碰」的一聲,她歎口氣,慢慢回轉過去,義務性的朝屋裏探個頭——沒想到這間屋窗明幾淨,近乎離奇的地步,空氣中還蕩有一股「穩潔」的香味,好像不出一個小時才剛大掃除完畢。

     屋裏不見人迹,地闆幾落書,幾椅上堆滿紙張冊子,一幅看不出來是什麼的畫倒栽在牆角,一切仿佛倉卒間來不及布置。

     這是什麼人的家?正懷疑,娓娓瞥見幾上一疊發绉的紙——正是昨天她一直捏在手心上,詩人李斯特的手稿。

     她的心突突跳起來。

    原來他住這裏!都怪她自己沒搞清楚,差點以為他騙她,差點要走掉。

    她趕忙定了定心,把袋子放在門邊。

     他人呢?還未起床?娓娓一時擔心起來,她來得太早嗎?可是都已經早上六點多了。

     「李斯特先生?」她輕喊,走到客廳後面的小房間張望。

     詩人李斯特果然橫在床上——從頭到腳一身的肮髒!臉上的胡髭更濃了,貝多芬的發型更亂了,穿的還是昨天那套舊米黃,換都沒換,腳上一雙麂皮舊鞋甚至沒脫下來,他整個灰頭土臉的,渾身污穢,街上一條流浪狗有可能都比他來得整潔點。

     她吃驚地移到床邊叫醒他。

    「李斯特先生,你怎麼搞得這麼狼狽?」 他在密密麻麻的頭發下睜開眼睛,看見她,惺忪地吟哦一聲,含著濃重的鼻音說:「我……我昨天忙了一晚上……」 「您究竟忙些什麼?」 「收拾這鬼地方——拔掉兩個老鼠窩,掃出十八條娛蚣,花了兩個鐘頭把五隻老癞蛤蟆趕出屋子,然後是壁虎和蜘蛛……」 娓娓張口結舌。

    「您把這地方說得好像惡魔島那麼可怕。

    」 「差不多。

    」他發出腰酸背痛的呻吟。

     「您就這樣打掃了一晚上的屋子?」 不能據實說,他在恍惚的睡意中還留有一點警覺,務必營造出詩人生活的美感。

     「不,我離開小屋,到沙灘踯躅,仰望星光,俯聽濤聲,」他雙眼半睜著,喃喃背頌。

    「我的感情像海浪般澎湃,靈感如泉水般湧來……」 娓娓又感動又心醉。

    「然後呢?」 「然後……」他的眼皮好沉重,他努力保持清醒。

    「我回到鬥室,獨坐燈下,在破曉那一刻提筆寫詩……」 娓娓捧著心窩兒歎息了。

    「然後呢?」 「然後……」他的聲音變得非常之低微。

     「李斯特先生?」她訝異地俯身去看。

     詩人李斯特已經累得又睡著了。

     OO0 李隆基醒來時,有片刻的迷惑,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誰,卻不知道身在何處。

    然後,他看到床邊一張舊椅子,坐了個姣好的長發女孩,霎時間,什麼都想起來了。

     她捧一本詩冊,垂首專心地讀著——他曉得她是在看守他,他像一個升了天的靈魂,内心洋溢著滿足、喜悅、安詳和死而無憾的感覺。

     「你醒了?」娓娓驚喜道,放下手中的詩冊,她的眉目間有些倦意,但卻是